醉卧关山(338)
逢春推门入书房,跪倒在给予他无限风光权势的主上面前,恭谨拜倒,“殿下。”
萧挽风自案牍中抬起头来。
“殿下,无冕之天子也。殿下摄政,坐拥天下,万民仰视如日月。”
“日月不可得,但这世间有的东西,烈酒,华服,奇珍,美人……只要殿下想要,无非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殿下又何必自苦呢。”
萧挽风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逢春大礼拜下:“关外地界虽广袤,撒网寻人却也不难。奴婢愿赴关外,寻回娘子,重归殿下身侧。”
萧挽风深黑色的眼睛挪去桌案边角,目光落在镇纸下一沓信纸上。寻到她其实一点也不难。寻到又能如何?
“她在关外过得快活,不思归。”
逢春恭谨垂目:“奴婢只要殿下一句吩咐。”
萧挽风什么也未说,继续伏案书写。逢春终究没等到他要的吩咐,遗憾地退下。
这天深夜,萧挽风如常睡下。
后半夜,他忽地被一句话灼烧惊醒。那句话他自己都几乎忘了,却在梦里清晰地显现出整句。
去岁送她出关,两厢分别前夕,他自己对她说:“春主生发。”
“开春之后,去草原上走一走。那里适合你。”
如今正是仲春季节。草原上青青碧草,野花遍地,成群牛羊如天上云朵。
草原万物生发,她必定满怀喜悦,策马在草原上尽情奔驰。他却在想着,她为何不思归?
她忘了自己了?就像翻越呼伦雪山那次,她寻到自己的部落,给他留下一匹马,指了路,轻轻松松挥手告辞,从此五年不见。
她当真会回返?这次的离别,会不会又是一个五年?
逢春那句“寻回娘子,重归殿下身侧”,就像滴入美酒之中的一滴毒液。剧毒,却又充满诱惑。
他竟未当场斥退逢春。
这杯掺毒的酒,已放在他案上了。
严陆卿深夜被急召入书房。
萧挽风缓缓抚摸着拇指铁扳指,道:“逢春不能留。继续留下,他会是第二个冯喜。”
*
穆婉辞清晨被召入王府书房。
跪倒在地,听主上一字一顿地吩咐下来。
“宫廷制度,除了内宦,另有女官。本朝对女官不甚看重,只把女官用在服饰、礼节、教导方面。内廷涉及的密事,多启用内宦执令。”
“本王想着,可以改一改,重用女官。”
穆婉辞又惊又喜,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双波澜不兴的眼睛。
萧挽风平静地吩咐她,“盯紧逢春。”
“找他身上的大错处,抓牢了。击倒他,逢春现在有的,尽数移交给你。以后内廷选拔女官事宜,由你负责。”
“一击不中,被他脱了身,本王不会救你。”
“敢不敢接令?”
穆婉辞强忍激动,额头触地大礼,毫不犹豫接下:“奴婢定不负殿下所托。”
穆婉辞退出书房后,严陆卿从屏风背后转出,轻声道:“替换逢春之事,臣属亦极力赞成。”
“但臣属还有一事谏言,愿殿下三思。”
薄薄的名册摆在萧挽风面前。
名册上的,俱是京城文才卓著的饱学名士。
“小圣上即将入学启蒙。蒙师的选择……殿下,慎重啊。”
严陆卿忧心忡忡,指着这份精心挑选的名单,“都是才华横溢之大儒,学识不必多说。但是殿下……果然要挑选名师,精心教导小圣上?”
“殿下果然打算把小圣上教导成一代明主?”
“小圣上长成一代明主,势必要亲政。再过十年,哪怕迟点,十三四年,小圣上二十加冠,必然要亲政了。那时殿下才不过三十七八,正当盛年……交还摄政权柄之后,殿下有没有想过,余生要度过如何?”
萧挽风的目光从桌案上的名册抬起,黑黝黝的眼睛直视面前跟随他多年的信臣。
“你如何打算?”
严陆卿从袖中取出第二份名册,奉上桌案。
萧挽风打开名册,迎面跃入眼里的,是一份截然不同的名单。
“新拟的几位,同样是饱学之士,可以为小圣上启蒙。但这几位为人圆滑机警,知道‘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小圣上交由他们教导……”
严陆卿顿了顿,寻到一个合适的字眼:“可以教导成为温躬谦良之君子。”
温躬谦良的另一侧意思,便是软弱,顺从,无主见。
“如此小圣上可与殿下相安无事。”
严陆卿把两份名录并排放在桌案上,萧挽风逐个看过,沉默了好一阵,道:
“你的意思,让我把商儿自小养废了?”
严陆卿苦苦劝谏。
“自古主弱则臣强,君强则臣弱。殿下,此乃未雨绸缪,为十年后计啊。今日不做准备,等到十年后已迟了。请殿下早做决断。”
两封名录放在桌案上,严陆卿叹着气退下。
安静的书房里只剩下萧挽风独坐着。
未雨绸缪。
从六七岁开始,就得把商儿养废了。商儿养得越废物,在他长大成人后才能相安无事。
灯火映在铜镜上,反光刺眼。那是明裳留在书房的镜子。他从不用,却也一直把铜镜放置在桌角。
挪动铜镜时,他不经意地瞥过一眼,看到了铜镜里的侧脸。
轮廓分明的男子,眼神锐利寒凉,眉心阴郁锁起。
铜镜中人的神态,从这个侧脸角度看去,居然和奉德帝有四五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