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337)
谢崇山以边关武将的身份坐镇京师枢密院,京官哪个服他?枢密院下属文官每个都知道账目有问题,没有一个人提醒谢崇山。
为什么?因为账目最大的窟窿,来自于内廷。
谢崇山入京赴任的头一年,奉德帝越过谢崇山,发下手谕,直接调拨走当季军饷,叮嘱经手的官员:“此事密,莫令谢知。”
当季的枢密院账目记录,一笔两万五千两的军饷发往云州。
实际只发五千两。
两万两银拨去内廷,御花园新添了一批奇花异草、假山奇石。
奉德帝开的好头,自此之后,枢密院账目成了筛子。谢崇山军旅出身,哪能看出干净账目下的门道?
“自上到下,挖坑给谢帅跳。要不是龙椅上换坐了新天子,牵扯内廷的阴私事,这辈子也查不出真相。”
严陆卿感慨说着,把卷宗放于桌上,“涉案官员大呼冤枉,自称按天子手谕行事,何罪之有?当如何处置?”
萧挽风随手翻了翻卷宗,合拢道:“私挪军饷做他用,知犯法而不报,依律从重处置。”
“喏。”严陆卿抱起卷宗欲走,忽又回身仔细打量主上疲倦的面色。
“殿下,最近夜里又休息不好?保重贵体啊。”
萧挽风在盯着窗外出神。完全没听见严陆卿说话。
严陆卿忧心忡忡地走了。
还好关外的第二封信很快寄来。
信里写道:她在凉州军镇过完新年,去凉州边地探访,一处处地寻找当年谢帅驻扎营地,寻找她当年骑骆驼走出大漠的地点。
随信送来凉州野地随处可见的仙人刺一只。
萧挽风把仙人刺放入沙碗中。虽然埋在沙里毫无动静,兴许开春后会
生长呢。
身边亲近的人逐渐发现,主上只有收到关外来信那几天才睡得好。四五天之后,睡眠不足的疲倦又挂在脸上,人也越来越喜怒不定。
满京高门贵姓、文武百官,每隔三五日就有一家被盯上。重罪处斩,轻罪流放,日复一日,仿佛筛子里的砂砾,被从上到下筛了个遍。
杀戮越重,威严越甚。萧挽风如今和人会面,已无人敢直视。声线略冷淡些,对方就惊得两股战战,倒春寒天气里汗流浃背。
这一日,筛子里翻滚的砂砾,筛到了城南武陵侯府。
萧挽风对武陵侯府并无多少印象。呈上来的文书写道:
武陵侯:骆子浚,世代京城勋贵,自幼和裕国公世子蓝孝成相识。
去年六月,蓝孝成秘密相约林相之子林慕远,两人于城西风华楼见面,共谋阴事。武陵侯骆子浚当时赴宴在场。
萧挽风略有点印象。
这场风华楼会面,林三郎借着酒意,从酒楼阁子下窥王府,他和谢明裳都当场撞见,索性将计就计,谢明裳伪装“逃离王府”,骗得林三郎当街追赶。
萧挽风领着“追兵”出现,把事情当街闹大,“争斗导致腿伤”,把腿脚重伤的罪名栽给了林三郎。
武陵侯骆子浚,当时也在风华楼?
萧挽风已经许多天睡不好了。眼下泛起淡淡黑青,声线也淡淡的。
“既然是蓝党,一同处置了。”随手圈上姓名,写“处斩”,扔去桌上的大摞文书里。
当夜,这封处斩令却被严陆卿急匆匆带回书房。
“殿下,刀下留人!”
“骆子浚虽然出身勋贵,自小认识蓝世子,却是谢大郎君的好友!谢家三月围门时,骆子浚暗中出力帮扶谢家,娘子感激他。”
严陆卿呈上一封旧书信,叹气说:“殿下请看,去年谢家解围之后,娘子亲手写给骆子浚的感谢书。此人斩不得啊,殿下!”
萧挽风的视线凝在面前摊开的信纸上。显然是谢明裳亲笔,熟悉的清丽小字,开篇写:
“骆候敬启。
今春三月,谢家大危。得骆候襄助,嫂嫂无恙,不胜感激……”
纸张略微泛了黄,显然有月份了。他的目光扫过末尾,漂亮的花押旁,记录下这封书信的日期。
写于去年五月。五月初,明裳大病初愈,他曾带着她回返谢家一趟。
兴许就在那次回门,她得知嫂嫂安然无恙,感激写下的书信。
萧挽风的指腹按在末尾形状熟悉的花押上。
明裳。
“她给骆子浚也写过信?”萧挽风自言自语,“为何不给我写信。”
严陆卿在五六步外没听清,疑惑问,“……殿下?”
萧挽风清醒过来,把文书上的“处斩”二字涂去,改写下:“查明无罪释省”。
严陆卿如释重负,抱着文书离去。
第三封关外书信寄回时,京城已入仲春,杨柳匝岸,草长莺飞。
接到书信之后,萧挽风出城踏青。亲手掰下两支青柳,带回王府栽种。当晚王府大赐宴。
现今,几乎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出,河间王心情和关外书信之间的联系了。
逢春徘徊在河间王府书房外。
自从去年巡视路上,不明不白受了厌弃,从此主上对他不冷不热。虽说封赏样样不缺,但逢春心里,七上八下的。
如今,他终于能够准确猜度到主上心意了。
逢春自一贫如洗的贫户之子,能够在短短时日高跃入龙门,成为内廷呼风唤雨的显赫大宦,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豪赌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