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336)
谢明裳拦住马前,姓高的亲兵急忙跳下马来,“娘子有何吩咐。”
谢明裳带笑打量。被选入王府亲兵的,各个都是铁甲军出身,这位也是个人高马大的北地儿郎。
“高勋虎。说说看,什么时候看中兰夏的?你看中兰夏什么了?”
高勋虎一张脸涨得通红。支吾半天,一咬牙大喊:“卑职早就中意她了!兰夏小娘子刚入王府那阵子,天天在院子里跟顾队副对骂,嘴皮子好生利索,又泼辣又飒爽——”
顾沛:???
兰夏眼睛都瞪大了:“啥?”
谢明裳笑得前仰后合:“行了,知道了。原来情根深种。”
轻轻一推兰夏的手臂,“既然情投意合,放心回京吧。以后好好过日子。”
厚底长靴咯吱咯吱踩着碎冰,走去鹿鸣面前,“你呢。你心里如何打算?”
鹿鸣微微笑着,万福拜下。
“娘子,奴早做好打算了。奴自小被自家爹娘卖去别家做童养媳,夫君不等长大暴病死,又被兄长抢回家来倒卖,侥幸这回入了谢家。奴在人世间打滚一遭,早断了嫁人的心思。”
“娘子去何处,奴便跟去何处。以后奴便跟着娘子终老了。”
谢明裳干脆地点头应下,道:“你想清楚了就好。跟我走,以后少不得要学骑马赶骆驼。”
说话间升起白气,眉间落下的细小雪珠融化成细小水滴,她随手抹了一把,踩着地上薄冰,咯吱咯吱地走去队伍前头。
乌钩的大脑袋伸过来蹭了蹭。她抓一把干草喂食,顺手摸了把乌黑油亮的鬃毛,仰头对马背上的人说:
“回去罢。哪怕你快马加鞭,也得七八天才能入京。和大长公主提前打过招呼的半个月期限超过了,大长公主必定要抱怨的。”
萧挽风坐在马背上。等候片刻的功夫,肩头已落了雪。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说话的小娘子。看嫣红的唇翕动开合,看浓密乌发间飘落的雪花。
从头到脚看过,他自马背上俯身,重重地抹去她眉间一枚雪花。
“千里送行,终有一别。就送到今日。”
谢明裳笑起来,可不正是送出了千里?
她洒脱地挥挥手,“回去罢。趁天光亮堂赶路。”
萧挽风盯着她的笑靥。此去一别,何时回返?
明年春日?明年夏日,秋日?你还会入关么?
开口说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言语。
“春主生发。”他极平静地道:“开春之后,去草原上走一走。那里适合你。”
谢明裳遥想一阵,露出期待的神色。
春日草木生发。去辽阔草原上走一走,果然极好的。
“我这趟要去的地方多,说不准人在何处。有空给你写信。”谢明裳仰头笑说:“等我的信。”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等你的信。”勒马转头,吩咐下去:“启程。”
巡视队伍启程回返。
乌钩嘶鸣着奔出小半里,马背上的主人忽地猛勒马,停步回头望去。
关卡城门开启,裹着厚斗篷的小娘子已验过文牒,牵马入城关,四五匹骆驼跟随,一行身影消失在城门下。
北地朔风刮起细雪,城关轮廓模糊在身后。
——
一路疾行返程。千五百里路程,仅仅七日便入京畿。
依旧比约定的日子迟了四日。大长公主好一通抱怨。废帝病亡于行宫的消息已散布出去,朝野质疑之声不绝,几乎弹压不住。
宫廷摆下盛大接风宴,迎接河间王巡视回返。接风宴上,萧挽风给姑母敬酒三杯,接了小圣上的敬酒。
一边喝酒,一边整理名册。接风宴当夜,雷厉风行抓捕废帝余党二十余名。
城西菜市口的鲜血混合雪水四处横流,日复一日,持续整个冬月。
腊月二十五,大寒。
京城大雪连绵不绝。
萧挽风接到了来自关外的第一封书信。
信里清丽的字迹写道:她已顺利抵达凉州边镇。认识了许多谢帅当年的老部下,拜访了谢帅和谢夫人当年住过的府邸。听说了许多谢家夫妻当年在凉州的故事,祭扫过珠珠的墓。
“凉州镇子上现烤的馕也很好吃。随信寄热馕一枚。”
“挽风,你在京城可好。”
“寄凉州的馕给你看看样子,你可别吃。”
书信末尾一道漂亮的花押:明裳。
跋涉山水寄入京城的凉州热馕,当然早变得干硬如石头,难以下咽。
萧挽风掰下一小块,蘸热水,慢慢地吃了。
她在关外似乎过得很好。写信的语气轻快又调皮。
关外是她出生长大之地,生活在关外,仿佛游鱼儿入水,当然会比规矩森严的京城快活。
接到信的这个晚上,萧挽风难得睡了个好觉。
这是他回京整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好觉。好心情持续到新年。
上元节后,官府开印,文武上朝。
年前未来得及理清的卷宗,继续审,继续判。
“殿下。”严陆卿夹着厚厚的卷宗,赶来书房,喜形于色。
“追查谢帅贪腐案,消失不见的二十万两军饷,查出下落了。”
谢崇山任职枢密使五年,过手的账目一笔笔很干净。
但干净的只有账目了。
库房囤积的实物、银两,早和账册对不上。过手的主簿、文吏,账房,一笔笔地涂抹,绞尽脑汁对出一份干净假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