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星之网(7)
凌思危低头看着顾星迢,自己心念的小鹿近在咫尺,目露些许迷茫和惊慌,正眼巴巴望着自己。凌思危竟心跳加快,只点头说“好”。
婆子是有眼力见儿的,立刻安排人抬来两把古琴。
反而是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
“这人是谁啊?竟然要和凌家主合奏古琴?凌家主的琴技可是……这是班门弄斧吗?”
“和凌家主有交集的机会多难得,他说不定是为了攀附上凌家主,故意的呢?”
“这不自量力的人是什么身份啊……姓顾?朝廷里有谁姓顾吗?”
此刻的顾星迢只觉得自卑、胆怯、破罐破摔等等所有激烈的情绪都混杂在了一起,他只想安稳地表演完回到人群里,向人群退还这些不属于自己的瞩目。
可等古琴被抬上来之后,顾星迢就再也顾不得慌了,眼神不自觉亮了起来。
这是两把上好的古琴。其中一把通体漆黑庄严,琴弦一丝不茍地束在琴身之上,琴身泛着温和的光泽,一丝杂质和瑕疵也无,这种凛冽庄严的秩序感仿佛浑然天成。
可顾星迢的目光却被另一把琴牢牢吸引了,和市面上所有规矩的造型不同,那琴形状有些奇特,仿佛一个老顽童一般。琴没有上色,只是直白呈现了它简单质朴的梧桐材质,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绿色。梧桐木不好保养,因此这个材质的琴极少,斫琴成为佳品的则更少了。今天的这把琴做工上乘,却毫无矫饰斧凿之气,顺应木材原本的造型顺势而成,可谓万里无一的绝品。
顾星迢开心坏了,抱住梧桐木琴试了试,只听琴弦颤动,如金石轻碰、如清溪奔唱、如玉碎之声。顾星迢心花怒放,再也顾不得别的,抬头就说自己要用这把琴。
人群中又窃窃私语起来。
“凌家主没动,他倒是挑上了。”
“挑了把这么看不过眼的,把更好的琴让给凌家主,也算是有自知之明了。”
“我虽然不懂琴,但今天这场宴会,婆子会故意拿不好的琴吗?我们会不会看走眼了……”
顾星迢听着这窃窃私语,委屈坏了,自己手里的琴明明就是最好的,他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要这么说。
反倒是凌思危看到了顾星迢的失落,没说什么,倒是拿起了那把通体漆黑的琴试了试音,这音也不错。
凌思危问:“你要弹奏什么?”
“琴师雷的《万壑流云》。”顾星迢想都没想,顺口说道。
“好。”凌思危点点头,随即手中一动,琴声在指尖流淌而出。
古籍中曾记载,上古时有《万壑流云》名曲,乃一对知音所作,后世散逸,只有《万壑》《流云》两张残谱,为后人简单补全,分作两曲。
一百年前的琴师雷凭借超世才华将《万壑》《流云》两张残谱又重新改写成一张可以合奏的《万壑流云》,一时间被众人追捧。可琴师雷的《万壑流云》之技巧复杂艰深、演奏节奏之快、难度之高,既考验合奏者功力,又考验合奏者默契。
而今凌思危甫一开始演奏,顾星迢顿觉惊讶。
音乐从凌思危指尖奔腾而出,高音处如高山巍巍、低音处如岩石崩落,那种不言自明的压迫感和气势,早已先声夺人,引得听众只想臣服于这样的琴声,或是这样的人之下。
可这样又如何能让顾星迢臣服?只见他起手,轻盈灵动的乐声随风而舞,仿佛不休不止的流云,只在群山之外轻快飞扬,四两拨千斤一般,让人抓不住、定不下,只躲得那杀气腾腾的群山远远的。
在场已有内行人看出了门道,古琴习奏者多爱谈论水平,但只有翻过了那些论“技”的山,才可以懂其中的“意”。
这两位的“技”无疑都是顶尖的,但是“意”,却并不和谐,甚至毫无默契。那万壑之山只想抓住流云,让它环绕在自己身边,可流云却只想逃。这一逃一追的貌合神离之“意”,被两个人高超的演奏技巧掩盖,只哄得外行内心艳羡,看得内行皱眉摇头。
两道琴声就这么僵持不下。终于是那“高山”先坚持不住了,收起了原本沉重的威压和强势,露出了自己温和宽广的一面。于是惊慌不定的游云也逐渐安静下来,一点点、再一点点,试探而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放下心来,在山侧和天边慢慢游动。
于是高山万壑壮美和巍峨,皎白游云轻柔宁静。广袤的天地的注视下,万壑之山和风中之云融合成了一个整体,仿佛一幅宁静隽永的画卷。
不知多久,一曲奏毕,在场的公子佳人们纷纷欢呼。人群中偶有懂琴的人也早已松开了皱着的眉头,鼓掌点头。
顾星迢从琴声中回过神,不敢相信眼前的听众是在为自己欢呼。他回到人群,那些原本把顾星迢当空气的的公子贵女此刻潮水般围了上来。吓得顾星迢连连后退,可退着退着,便猛然撞到一堵人墙。顾星迢心中一跳,认命一般地转身,看到凌思危把手按在自己肩上,牢牢地看着自己。
“原来你叫顾星迢。”刚才万壑流云中知音一般的神交还让凌思危的心情激荡,他看着眼前的小鹿,眼神中多了一些势在必得的笃定:“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顾星迢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和凌思危对视了好久。他手足无措地放下古琴,飞逃一般,惊疑不定地躲回人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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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的节目还在继续,顾星迢没心思再看了,他只觉得脸红得像滴血,便在小花园里漫无目的地走,让风吹着自己,以便能吹散今天的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