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闻青梅落(49)
忽有一人,放下一锭银子,拿起灯杆道:“老人家,这盏灯挂上,卖给我。”
和风挽珠翠,华灯映娇靥,素裳缀素玉,故人化故妆。枝繁叶茂孤寂伶仃的树,骤然开出一树灯花。
她爬上陡坡,往乌漆麻黑的窄巷里钻。身后一人,遥望着离他越来越远的背影,情不自禁握紧拳头。
烟火倏然绽放,郑妤闻声回首看焰火,却被更为璀璨绚烂的盛景吸引眼球。
那位埋在记忆深处的人,负手立于于灯火通明处,痴痴凝望着她。
华灯顺坡而下,一路亮到李致眼前。柔和灯光斜照,为他的脸减去几分锋利,增添不少温柔。连带着他的眼神,都似在看情人那般,温柔至极,深情无比。
两人遥遥相望,回忆纷至沓来,如决堤洪水,冲毁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屏障。晚风入目催泪,察觉眼角微凉,郑妤不得不承认,李殊延这个名字,从未游离过她的心。
它只是被藏进深处,别人无法发现,她亦不曾发觉。而一旦此人出现,那颗种子如逢春时,自然而然破土而出,一发不可收拾长成参天大树。
时移世易,曾经郑妤仰望的燕王殿下,正被她俯瞰。曾经她追逐的背影,此刻像影子一般尾随着她。
朱颜未改,风华依旧。但李致清楚,他们之间,已然物是人非。止步于此罢,是他推开她,何以先言后悔。
李致转身欲走,又一枚光点在夜空中炸开,响声震耳欲聋。哪怕人间喧哗,哪怕闹市嘈杂,他依然听见她颤声轻唤他的名字。
“李殊延。”念出这久违的三个字,郑妤的心猛然抽搐一下。她恍如梦中,怔怔瞧着李致一步一步走近。
剩一步之遥,他步履不停,她惶恐后退。仅两尺之距,他落寞驻足,她五味杂陈。
郑妤屈膝行礼:“拜见……”
李致扶起她双手,道:“微服出访,不必多礼。”
手指相贴之处似被蚂蚁咬了一下,酸痒酥麻。她避嫌躲开,空余李致的手,孤零零悬在半空中。
周围人声鼎沸,只他们这一处,好似与世隔绝般,处在无休无止的沉默中。
郑妤没话找话:“李公子来看灯?”
“只是路过。”李致顺她的视线,望向光影流动的鹊桥,“想看灯?”
“不……不想。”
郑妤垂首低眉,两手握在一起抓挠,不知往哪放。李致反复摩挲指节,虎口旧疤又痒又麻。
相对无言,相见争如不见时。郑妤低叹道别,李致不自觉迈半步,却无可言说。
郑妤停步站定,仰天长叹,强颜欢笑回头问,“李公子想坐船吗?”
“不……不是不可以。”
湖畔舞坊,舞姬身姿曼妙,扭着纤细腰肢,提灯飞舞。舞步翩跹,华美裙裾随长腿旋转迎风招展。歌女怀抱琵琶展喉高歌,如泣如诉,哀婉缠绵。
船上游人放声大笑,更有放浪者对楼上美人挥手唱诗。江南碧玉被逗得咯咯直笑,成群结队凭栏招手,手绢漫天飞扬。
一方粉色的丝帕飘落脚边,鸳鸯戏水的图案极其香艳露骨,郑妤感到脸颊滚烫,忙移开眼望向远处。
清凉夜风迎面吹来,额角汗珠顺侧脸滑落,悬挂在下巴处。风一吹,硕大汗珠滴落,她把手探进袖中找帕子,不想李致已捡起那粉色丝帕递到她眼前。
看他这坦荡的模样,想必不知那图案寓意。或许在他眼里,不过是两只极其普通的鸭子。
不接反倒显得她心中有鬼,想入非非。郑妤接过,揉成一团握在掌中,转过身直接用袖子擦汗。
“你……”话到嘴边,李致顿一下,“过得可好?”
“好,都挺好。”
除了有一点辛酸,除了有亿点遗憾。
“殿……公子您……”她话说一半,自嘲笑道,“我多此一问了,您自然过得极好。”
天降一块红绢帕,轻轻落在他肩头。须臾,蓝帕子尾随而落,各式各样的丝帕,伴随女子娇俏的笑声,从阁楼上飞出。
无论何时何地,总有千万双眼睛盯着他,而她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郑妤若无其事撇开眼,拂掉错落在自己身上的帕子,躲进船篷,坐在舱席上吃巧果。
“船家,劳烦往人少的地方去。”李致说罢,一同躲进来。
低矮狭窄的船舱,将将容纳两个人,他们肩并肩挤在一起。
轻舟难控,船身轻晃,李致岿然不动,郑妤时而磕磕碰碰,屡次撞到他臂膀。
情景复现,郑妤摸摸鼻子,讪讪重复:“公子恕罪。”她吐一口气,接着道:“此地拥挤,我去船头坐着吧。”
“那是何物?”船驶进水市,李致瞧着小商船上五彩斑斓的罐子问。
“蔻丹。”
“染指甲是七夕风俗,在南境盛行。”郑妤掏出铜钱搁在案板上,换回一瓶大红色的蔻丹。
她推到李致手边:“郡主应该会喜欢,权当送公子的贺礼,望公子莫要嫌弃它廉价。嫌弃也没用,我很穷,买不起贵重的礼物。”
李致若有所思拿起来看:“转交给昭宁的,如何算作礼物?”
“是给嘉和郡主。”她纠正。
李致用右食指蘸起蔻丹,左手托起她手掌,将蔻丹点在指甲上。
蚊子血布满指甲盖,绯红艳丽,魅惑诱人。跟她素净的打扮,风格迥异。
乘船同游,并肩而坐,两手相触,他们早已逾越道德界限。郑妤煎熬着收回手,憋了很久的泪,夺眶而出。
“船家,靠岸。”郑妤嗫嚅着抹去泪水。她不能放纵自己沉沦,再待下去,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