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110)
心底里有些失落,神思也就在太阳底下飘飘忽忽。
他眼神落到萧冉身前那女子身上,方才没仔细看样貌,现在一打眼,那张脸在阳光下竟然惊人的夺目——毕竟汉人的眉弓与额头鲜有饱满得这样恰到好处的,那墨黑的眉与深邃的眼搭在一起被光一照,与不施粉黛的素白面形成强烈的对照,整个人挺拔而纤瘦,驽马颠簸,她的背却始终挺直。
他心里一震,暗暗揣测这女子的身份。
早听闻京里的萧常侍年少时放浪形骸,常与小倌戏子之流厮混,此人衣饰贵而不重,想必是…
通往城内郡守府的路不长,途中街道已经提前做了一番清理,百姓几乎看不见,偶有排着长队的流民和布施的粥铺。
林忱默默看着,贴近身后人的侧脸道:“果真,这样看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凭她在朝中炙手可热的身份,无论走到哪,当地官员都要提前布置百姓,摆好安居乐业的花架子。
这也是规矩,叫人来了看自己治下的乱成一团,冲撞贵人,就不只是原先那点罪了。
到了郡守府,府内自然收起了一应珍贵古玩,做出朴素俭省的样子。
至少林忱是这么觉得,她去过的公侯伯爵府虽不多,可也知道越是天高皇帝远的偏僻地方,当地官员贪腐起来便越肆无忌惮。
走了一圈,好不容易在招待贵客的席面上安置下来,连萧冉都开始咂舌——这郡守装得也太兢兢业业了,连府中的仆从都换成了姿色平平的老人与粗妇,简直闹了她的眼睛。
她闭了闭眼,问:“郡守大人家…平常也是这个样子?”
刘郡守摇了摇头,说:“原先自然没有这么不体面,只不过安西年年发大水,我身为此地的父母官,也不得不略尽绵薄之力。”
这意思,倒是朝廷发的赈灾款项不够,他自己变卖了家产?
萧冉在心里叹息,要不是林忱提前找到的安西灾民透露了情况,只怕她都要被这郡守的“清贫”打动了。
她喝了口案上有些发涩的茶水,看着摆了一桌却油水寥寥的菜肴,感到一阵胃疼。
“既然灾情如此严重,不如我们边吃边聊。”她举起杯转了一圈,方才随侍的官员几乎都留在了外间,里面只有几个郡守家的门客。
刘郡守自然是连连应承,不过瞧向一边坐着的林忱,却见她始终没有出去的意思,不由得问:“这位…”
他纠结如何称呼,按说旁的官员带过来的姬妾称一声夫人也就罢了,可萧冉是女子,这与她相好的…
“姑娘,是否要先出去?”他挑了个稳妥的说法。
萧冉挑了挑眉,有点使坏的意思:“哦,她怎么就要出去呢?”
刘郡守摸不着头脑。
“你觉得她是谁?”萧冉眼睛弯弯地盯着林忱,话却是对郡守说的。
刘郡守支吾了一阵,有些小心,左右瞄了两眼,压低了声音道:“如此国色天香,想必是大人心头之爱?”
国色天香四个字一出来,萧冉脸上的笑就憋不住了。
她捂着肚子,笑得拍了两下桌案。
“果真是国色天香么,怎么之前从没有人说过?”萧冉一个劲儿地拱火。
郡守大人只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并不知道不对在什么地方。
被赞国色天香的那位端起了茶杯,一张脸上冷得开起了冰莲花,仿佛一碰就要碎了。
“放心吧,这位是文渊阁的备选女官,而今还没任职,我带她出来见见世面。”萧冉像只好不容易吮到了甜浆的狐狸,咬住了不肯松口。
林忱已经预见到她往后要拿这事儿揶揄自己多少回。
在一片闷热尴尬的夏日黄昏中,刘郡守磕磕巴巴地讲完了未来几个月的赈灾修坝计划,并表示饭后愿意带两位出去视察一下布施情况。
临走时,进屋收拾茶杯碗筷的老妇不知是眼神不济还是见不惯生人,手抖得摔了一个碗。
她连忙跪下,嘴里颠来倒去地说“郡守大人恕罪”之类的话。
谁也没将她这点毛躁放在心上,酷暑本就难耐,屋内的人急着要出去,刘郡守也只让她下去。
林忱拭了拭额上的汗,淡漠地往一旁瞥了眼。
萧冉却注意到了她这不寻常的举动,做了个口型,问:“有什么不对?”
林忱眼看着刘郡守外出张罗车马,才说:“你在自家,家里的老仆会叫你‘常侍大人’么?”
萧冉一震,心头有些寒津津的。
“你的意思,这人并非刘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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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仁换了身破烂衣服,在车内花了两个时辰易容乔装,如鱼得水地混进了等待布施的灾民中。
好在他这些年在外风餐露宿,没借李家太多的光,并未把自己吃成个肥头圆耳的大胖子,此刻稍稍将脸遮起来,扮作个难民竟然也不违和。
黄昏的街角,檐下阴凉处挤满了人。
人满为患,馊臭味隔着几里也闻得出来,但李仁在里面混了一会,还是觉得人太少了。
此处是安西主城,附近十里八乡受灾的灾民首先涌入的就是这里,其次才会往上京等地逃荒。
可进城一路,灾民虽多,却都井然有序,这绝不是郡守治理有功,而是有人将真正亟待解决的问题掩藏了起来。
他蹲在片瓦下,看着远处布置粥铺的官兵来来往往,问身边同样裹了一身破布的人:“你是哪的人?”
李仁会说一些安西话,但说得不标准。
那人听出来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丰县的。”
“我说的嘛,口音不对。”他倒打一耙,“我是安西城里人,家里还有一个老的一个小的,今天第一回来,能得多少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