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115)
语气可谓豪横,仿佛一点也不担心这么多人的口粮。
一路上李仁有过许多猜测,最终也不过落到这么两条路上来——一是景阳寨不缺粮,要么是提前囤的,要么是从官仓大户手里抢来的,二来就是寨主不需要操心他们这些人的口粮,毕竟过了今日没明日的死人是不用吃饭的。
他心里盘算着许多道道,可饿得眼放绿光的灾民们没空想这么多,虽然进山前每个人已经领到了一个馍馍,可大灾之年,每个人的肚子都像是无底洞。
唯一饱着肚子的是李仁,但他一点也不嫌弃馍馍难以入口,一边同其他人一样连噎带拿,一边凑到带路山匪的跟前,殷勤道:“新来了这么多人,厨房恐怕很吃力吧,我原本是厨子来着,让我去帮忙,保证爷们儿吃得满意。”
带路的原不屑于同这群饿疯了的泥腿子说话,不过听他大言不惭,还是忍不住嘲讽道:“你倒怪机灵呢,饿老鼠进粮仓,你自己说你是去干什么的?”
这李仁就得为自己正名了,他道:“这可不是说笑话,大江南北我都跑过一遍的,哪里的菜都上手哩!尤其是青海那一片我待过好多年,连瀛洲那么生僻的地方来的客船都说我手艺好。”
带路的正准备叫他吃个拳头,叫他闭上那张夸夸其谈的嘴,伫立在门一侧、沉默许久的瀛洲人却侧过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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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阳寨的二把手姓斋藤,可大梁没人听说过这个姓,而且念起来怪里怪气的,所以只根据他自起的名字,叫他“冷先生”。
跟着他远渡重洋的那些瀛洲浪客倒会遵照旧例,唤他“家主大人”。
这位冷先生离开瀛洲十多年,今夜的明月圆而亮,不禁唤起他的思乡愁绪,那一口家乡味道也牵连在他的心上。
鲫鱼虽早就买好养在缸子里,可原本会做瀛洲菜的厨子跑了。
人对得不到的东西往往格外渴求,加之冷先生在大梁多年,着实学了几分风雅性儿——那离开之前对月饮酒、吃一次家乡的鲫鱼羹的渴望也就达到了顶峰。
当其中一个浪客对他说新抓来的“羊羔”里有人会做瀛洲菜时,他很高兴地同意了。
他沉浸在对家乡的幻梦中。
即便当初从瀛洲出逃的历程并不体面,可如今他有了万贯家财,回去自可以做一方霸主。
当鲫鱼羹端上桌来,他打开瓷盖,羹汤的质地似乎也印证了他的幻想。纯白的羹汤散发着暖而醇重的香气,家乡和贵重的感觉扑面而来。
这道菜最考验火候,重了失去本味的鲜美,轻了又难免有腥气。
即便是瀛洲的厨子来做,也分个三六九等。
冷先生问:“那厨子是我们的人?”
浪客摇了摇头,道:“但我们可以把他带回去。”
冷先生有些失望,打算见人一面的愿望却没有消失。
李仁就这样,凭着一份好手艺登堂入室。
他进去的时候,见一个身着瀛洲服饰的人佩戴整齐,正背对着站在窗口望月。
李仁低着头,八风不动地行礼,半点儿世家子弟的倨傲也没有。
他的伪装可比娇生惯养的殿下以及自曝身份的郑鲁才强上万倍,任谁看去,都会觉得这不过是市井里最俗气的一个老头。
冷先生回头看了他一会,问:“你为什么会做这道菜?”
李仁道:“小人前些年总是在外做工,这些年老了才回到家乡来,在外谋生不易,什么都得会一点。”
冷先生有些兴致,外面寨中人忙忙碌碌,他却怡然自得,觉得这样才算是有气魄和风范。
他问:“你还会什么?”
李仁答:“占卜看相,修理屋子,建点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是什么要紧的手艺。”
冷先生问:“你最擅长什么?”
李仁抬头瞄了一眼,他有一双火眼金睛,看人往往特别准。
“占卜…倒是挺准的,您要不要试试?”他省却了称谓,因为瞧得出来,这位并不想以山匪自居。
冷先生在他身边绕了两圈,答应了。
“我今日要启程,你就先算算我该向哪边走比较吉利。”
李仁心里一惊,暗道果然如此。
从山下慌慌忙忙抓了那么多人,不是要人当替死鬼就是当垫脚石。
他掐指一算,装出一副神棍样儿,说:“虽要出海,却应该向南走。”
冷先生半天没说话。
李仁的眼睛微微眯着,在心里打八卦阵。他猜这帮瀛洲人必是要携了金银珠宝回去,可偌大景阳寨,肯定不止这一帮人要分钱,那景阳寨一把手听说是个蛮人,这瀛洲老弟怎么也不请他分一杯羹呢。
冷先生嗤笑了声,操着略带口音的汉话,说:“你不是灾民吧。”
他转悠了一圈,李仁适当地露出惊恐的表情。
果真,这人自作聪明道:“你想诓我向南走,把粮食带给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子!”
李仁心里暗呼一声,倒也是个大消息。
他思虑是接着装下去好,还是趁此机会下山去,外面却突然传来震天的杀声。
不知事的小毛贼冲进来,惊慌道:“不好了冷先生!官府的赤鬼打上来了!”
李仁明智地站起来缩到墙角,只见又一群浪客冲进来,一刀捅死了说话的小贼,用瀛洲话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
冷先生做了个手势,说:“把那群人放出来,叫人抬东西,我们走。”
李仁正转着眼睛,姓冷的却转过头指了他一下。
“把厨子也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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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郑大人来回事了。”竹秀进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