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40)
赵庭芳痴望着,想起三年前自己头一回进京,也下过这样一场大雨。
观鹤阁中,举子们乘兴作诗,豪饮凯歌。
他拔得了头筹,正受众人恭贺,恰在此时,窗外楼下女子打伞经过,那双眼睛很好看。
赵庭芳记到现在,她的名字——
萧冉推门进来,正和他对视,亦如三年前。
他立刻扭捏起来,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赵公子请坐。”
萧冉回到自己的主位上,瞧着他这幅羞羞答答的模样,心里很不舒服。
“喝茶。”她请赵庭芳,自己却先端起了茶杯。
“啊…哦哦、好。”赵庭芳捡了地方坐,双手搭在膝上。
萧冉说:“我与江清漪共事,许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还以为公子早就离京了,滞留此处,可是还有要事?”
赵庭芳连连摆手,随后又慌乱地点头:“不…啊,也算是吧。我暂时还不想走。”
萧冉瞧了瞧他,问:“你可知道让你离开是谁的意思?”
赵庭芳抓紧了膝盖的布料,说:“我知道。”他抬起眼,鼓起勇气:“可此事未清,无论是谁,都不能将此事抹平。”
萧冉这才起了些兴味,他这意思,便是太后出马,也不肯让步了。
是蚍蜉撼树,但到底可敬。
“那你奔走这么多天,可有收获?”
赵庭芳长叹一声,摇摇头。
萧冉喝了一口茶,说:“没有收获是正常的,你抛头露面还没死在上京,才是异样。”
赵庭芳愕然。
“你以为冯家不知道你在这?他们之所以忌惮,不敢现在就动手,是因为太后还记得此事。可太后不会永远记得,我猜江清漪是懒得和你讲明白,此中利弊的确复杂,赵公子还是赶快走吧。”
这一翻连推带打说下来,赵庭芳还怎么肯走,他急忙起身,深拜下去:“请姑娘赐教。”
他这些日子受尽挫折,无非想求个明白求个公道,若办不到,只怕他这辈子要抱憾而死。
萧冉坐直了,问:“你真要听?”
“真要听。”
于是萧冉笑了笑,她卖完了好,又发挥完了恶劣本性,总算肯好好讲话。
“是非得从平城张氏一案说起。”她放下茶杯,说:“赵公子应该知道,三十年前,平城才是神都。自太祖武皇帝荡平南蛮,推翻前朝那昏庸的桀帝,便在平城开国,那里有帮助过他的文臣武将,有根深树大的前朝遗老,他们相互纠缠,难以拔除,所以太后迁都上京,将相当大的一部分世家冷置,避免受他们掣肘。”
“可即便如此,这些蛀虫还是不止不休,他们仰仗前代荫蔽,办事推三推四,还要消耗巨大的钱粮充排场。”
“所以,太后需得拨乱反正,把这些人清掉,才能不重蹈前朝的覆辙,平城张氏便是太后下的最要紧的一招。世家息息相关,她这一动,所有世家风声鹤唳,连带着上京也紧张起来。”
“此时你的事一出,太后便不得不质询冯家,可心急不能成事。若上京世家一致对外,太后也觉棘手。可是如果趁此机会,与冯家达成一致,让他们掉准矛头去审其他世家,我们便可从中渔利。”
她一口气说完,赵庭芳惊呆了。
他出身布衣,不像那些世家子熟知官场的弯弯绕绕,乍一听,竟有些茫然。
四面观山,看到的景象大不相同。
赵庭芳沉思良久,终于点点头:“既如此,倒是我不懂大局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多谢姑娘点拨,否则以我之愚,只怕要撞个头破血流才罢休。”
萧冉捧着茶杯,心安理得接下了这番奉承,也随口安慰道:“你多受委屈了。”
赵庭芳却正色:“我读书本不是为功名,既没有金榜题名,那么回老家卖布鞋也就算了。能于国家有利,生平足矣。”
他拨云见日,笑得分外真诚。
萧冉也觉得这股清朗气很难得,遂引导道:“以你之才,埋没于市井才是可惜。如今你虽不能在明面上露脸,却有个暗处的机会。平城世家此时乱作一团,你既已悉知太后意向,何不去相助一把?”
赵庭芳却有些自我怀疑。
“我不善谋算,真能成事吗?”
萧冉吹捧道:“那当然,新换的平城知州糊涂不堪用,你去替他管账,必是大有出息。”
赵庭芳闻弦歌而知雅意,便不再说了。
“只是这件事,并非太后授意,她老人家日理万机,恐怕顾不得为你安排去处。我一力相促,也只能为你安排个七品官的差事,不知你可愿意?”
若状元的名头还在,离京做个七品官的确是委屈,可赵庭芳如今只是个名不经传的举子,职位再高便不能服众了。
“有事可做,某自当尽绵薄之力。”
两人将事敲定。
赵庭芳又坐了一阵,便欲起身告辞去准备后续事宜。
正这时,萧冉却叫住他,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叫江清漪常侍,却叫我姑娘,为何?”
赵庭芳给这小问题搅得大囧,不敢看她。
萧冉收了浮于表面的笑,吹了吹杯里的茶沫,说:“别这样叫了,日后一起共事,总是不合规矩。”
赵庭芳心头一失落,酸涩地抬头看一眼,还是觉得那双琉璃般清澈的眸子很动人。
万万不可有非分之想,他暗暗告诫自己,那些年少气盛时的幻想,也该告一段落了。
他转身走出,夕阳落幕,这段前尘旧怨便算了了。
屋内,青萍走过来,问:“一个称呼,姑娘怎么也这样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