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42)
她正欲出门讨点药回来,身后人却说:“不吃药,想喝酒。”
“什么?”
“想喝酒。”
林忱转头,看着她:“要青梅酒,这个时节,应当不难找。”
“说什么胡话…”青瓜懵道:“你还伤着,喝酒伤身。”
林忱表情不动,眼中却似有几分冷嘲。
“伤了又如何?总是忍耐,不见得这伤就会好得快些。不如放纵一时,死了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青瓜给这番话搅得气愤,回身又在石凳上蹲下,抓着自己的脚踝晃荡,不肯去。
林忱说:“我见你每天黄昏时在门坎儿上读书。”
“那又怎的?我不能读吗?”
“你去拿些酒来,权当学费,我可以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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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瓜出门找酒,她先往尚食局去,然而差点给大棒子打发出来。
人说每日供给饭食已是尽责,可不额外提供酒菜,若要,先按需交钱。
她委屈地去找管瓜果运输的小六子,想找一些新鲜的青梅自己煮。可六子说来晚了,新鲜的青梅早就发给了各宫各室,还告诉开恩似的告诉她十三公主最爱吃冰浇青梅,那里必定有。
青瓜当然不敢去要。
她哭哭咧咧地跑回沉潜阁,心想自己果真没有读书的运气,这点小事都做不来,天大的机缘也是浪费。
正蹲在门口哭得伤心,那送点心的又来了。
“都说了,我家主子不见。”青瓜红着眼斥道:“还不快走!”
青萍拎着篮子,笑道:“这是怎么了?今个心情不好?”
青瓜不搭理她,只守在门口不许她进。
真倒霉…真倒霉…
都是从外边进来的,可读了书的就能去文渊阁做正经女官,自己就得在尚衣局里伺候人。
越想越伤心,青瓜干脆坐在地上哭。
青萍看着鼻头红红的小孩,不自觉道:“有什么伤心事不如说出来。”
青瓜低泣道:“我想要青梅酒,一坛青梅酒,这过分吗?”
湛蓝的天上投下来一块阴影。
两个人同时抬头。
“我给你,让我进去。”
那阴影笼罩在两人上方,红色的官服在日光下晕出浓黑。
青瓜停止哭泣,还以为碰到了神仙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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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青瓜就把酒坛子抱回来了。
她红扑着脸,期待地等着林忱品尝。
对面喝了一口,瞬时被酒呛到,咳个不停,迁动颈间伤口,白色的纱布渗出红来。
“你从哪拿的?”林忱捂着脖子,问。
青瓜心虚得要命,说:“自然是尚食局的。”
林忱盯了她半晌,却没再问。
青梅酒淡淡的香味飘出来,让人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
林忱开始给她讲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故事。
小时候,平城冬天,徐夫人在门前生了一灶火,也是给她这样讲故事。
徐夫人爱英雄,爱宝剑,爱跌宕起伏。
可惜有起伏的都是故事,至于日子,都是一天天过下去、熬下去,才能有短短的精彩的一刻。
为了这一刻,多少人穷尽心血。
林忱又喝了一口酒,没再呛到。她端着碗,瞧碗沿上的碎缝,说:“你要读书,便不是再听故事,而要日日苦读,乏味无聊,可能坚持?”
青瓜不假思索地点头:“再累没有洗衣累,再苦没有受人欺负苦!”
林忱很浅地笑了下,说:“你还真敢争。”
比自己强多了。
她只会压抑自己的欲望,以为避世不争便能安稳一世。
可其实都是幻想。
即便她没遭遇这档子事,以后也会有背叛、侮辱、落魄与潦倒。
她从前的余地太多,于是安居一隅。
可现在不行,一切都需推倒重来,要做,便要坐到巅峰之位,才不枉费一番辛苦。
林忱捧起碗,一饮而尽。
“学成之后,你要替我办一件事,随后任你去留。”
青瓜拍着胸脯保证:“别说一件,就是百件千件都行。”
林忱听着她的话,醉在酒香中。
她望着墙头开进来的繁复花草,默默想起同一个阳光绚烂的日子。
是徐夫人去世前一年的夏天。
“小忱。”她问:“你愿不愿意到上京去?”
彼时林忱正坐在桌前,背对着她,把书翻得哗哗作响。
“不去。”她毫不犹豫地说,把徐夫人剩半截的话给堵了回去。
“…好吧。”徐夫人喝了口酒,嘟囔道:“我记着你以前还说,要去参加冠花出沐的祭典来着。”
她口气有些讪讪,林忱不由得回头道:“小时候的事了,提起来做什么。”
绚烈的光下,那人影淡淡地笑了下,便没再提。
现在想起来,那是唯一一次,她主动提起来要去上京。
林忱在昏沉中才想起一切细节。
若是当时就来了,会不会,徐夫人不会黯然销魂?
林忱一直知道她在暗中与某些人联系。
但过往那些年,徐夫人从未要求过她,连烦恼的神态都不愿让她看见。
她自己的梦自己做,不连带旁人。
这梦想飘渺无痕,林忱甚至只能隐约摸到一半,但她现在想,她应该接替徐夫人。
这几个月的沉默耗干了她的隐忍,回避无用,清静无为无用,最终得到的只有孤独。
在孤独中死去,带给她彻骨的恐惧。
林忱伏在桌上,石桌冰冷,脸上的热意却滚烫。
青瓜唠叨的声音逐渐远去,恍惚间,一个影子来到面前。
林忱心里挣扎着想起来,身体却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