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46)
小宫女又后退了一步,一副惧怕不堪用的样子。
林忱从善如流地缩手,说:“我知道,你们整理文书时自己都要看过的。”
小宫女一味回避:“奴婢暂且没有这个资格。”
林忱微笑了下,笑里也带着三分月光似的冷与静。
她不再强求,只把伞递给青瓜,目光逡巡过小宫女的袖口,忽然伸出手去。
小宫女一吓,还以为贵人要拿自己撒气,不料却是来拉那缩着的手。
“给你。”林忱从怀里取出一罐香膏,还是没什么表情。
小宫女睁大了眼睛。
林忱道:“你在文苑做事,手上还会长冻疮,想必是冬日里看书写字的时间太长。”
小宫女抬了下头,只敢看一眼那黑珍珠似的眸子,又迅速低下去,心里莫名一悲。
很奇怪,平日里被欺负时倒不怎么伤心,如今得了一罐香膏,倒是不可自抑地难过。
想来是难得有人不嘲笑她痴心妄想,所以暗里自己也都贬抑自己了。
林忱抖了抖袖间雪,碰了青瓜一下,两个人便要走。
小宫女对她实在很有好感。
又忽然想到,这也许是九公主入宫以来第一次出来,此前六公主派人去堵门,可从未成功。
那张奏折的分量似乎悄悄变重了。
她纠结了一会,还是叫住人,留下了那张折子。
小宫女用袖子挡着雪,凑到宫灯下读完,怔了片刻,随即果断将其放在木盒最上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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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门前,宫人扛着肩辇小心走在湿滑的宫道上,坐在上边的人支着额头,眉间有点点倦色。
她穿着狐裘白袄,正忍不住打瞌睡,门前忽窜出来个人,肩辇顿了一下,把她颠醒了。
青萍正要训斥,萧冉止住她。
“姑娘您忙着户部收丝税的事,两三天没合眼睛了,这毛手毛脚的丫头!”青萍瞪了眼小跑而去的宫女,不忿道。
萧冉舒了口气,在白霜中眯起眼睛:“行了,想来是文苑送文书的宫人,着急着呢。”
她忽而想起了什么,侧头瞧了眼旁边文苑的牌匾。
“不如从这条路出宫吧。”她指挥着抗肩辇的宫人转弯,从文苑里横穿过去。
青萍偷偷往上瞧了一眼,心下了然。
这两年姑娘有事没事便往文苑晃荡,今天这个由头、明天那个由头,实则是冲着什么来的,连涟姑姑心里都有数的。
“这么晚,都没人了。”她道。
萧冉也笑了,说:“除了六公主那边,别的宫室都熄灯了。”
青萍随口应道:“可不是,六公主这两年涨了岁数,可比您当年还潇洒,光是面首都养三四个了,如今京里这阵风就是这么刮起来的。”
她们一边观赏着“不夜天”的景色,一边往外走。
萧冉道:“不知怎的,我心跳很快,像会遇见什么人似的。”
青萍暗暗翻白眼,心道任谁三日不睡,也该跳了。
她们越往前走,萧冉心跳得越厉害,直走到朱雀阁题字的墙外,她叫停了辇。
六公主龙飞凤舞的字静静地淋着雨雪,四周寂静无声,阁中的乐声铃声遥远,似有喝彩传来。
青萍不懂,四下张望。
萧冉却说:“原来是在梦里遇见的么?”
她支着下巴,眼神也像梦似的。
墙下即落即融的雪连脚印都留不下,只有风还在吹,冷到骨头缝里去。
青萍终于忍不住,仰脸说:“姑娘,你几天不睡,难不成做得白日梦?”
她大煞风景,萧冉笑骂了一句,终是穿过了宫道,晃悠悠出宫去了。
一擦身的拐角,两人撑着伞走出来。
青瓜说:“又——来了。”
这个“又”字声音拉长,林忱却充耳不闻,只管回身往沉潜阁走去。
青瓜追上来,走侧面觑着她的脸色,很想问问这究竟算怎么个意思。
每每那位萧常侍来,主子总是避开,但要说是厌恶透顶,那也不对,神情上太淡了,冷淡得仿如冬日覆雪的冻土,若厌了一个人,即便避之不及,但总该有恨意灼烧后的黑焦在。
可她那么淡然,反倒让人好奇这冷雪底下,那无穷无尽的让人看不透的黑色土壤中到底藏着什么。
青瓜暗自思量,却不敢向着那位常侍说一句话,自家主子向来不容许下人心思偏了一点。
于是她跟上去,只道:“春江春浪肯定烧好热水了,主子回去…”
声音淹没在风雪中,那盛着奏折的木盒也送到了凌云殿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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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朝,外面风雪扑簌,明镜阁里烧着银丝炭。
先是萧冉细说了一遍户部年底拖拉亏欠的丝税商税,而后江清漪又把礼部宫宴等等花销票拟呈上来,等着批红。
年前的早朝总是使人格外倦怠,此时列位臣工,尤其是挨着门的,都抄着袖子避着那股冷劲儿,连前面说些什么都不大入耳了。
然而有人躲懒,就有人迎着飞雪往上冲。
此时便听有人哂笑了一声,说:“两位大人一个催着要用银子,一个撵着要收银子,真是一个比一个急啊。”
萧冉随声看去,说话的是某个世家的公子哥儿,在户部挂一闲职。
眼看着要过年了,三天两夜没合眼地查帐本,朝上还被人这样讥讽,换个人就得当场发作起来。
然而萧冉和江清漪都没作声。
实在是习惯了,朝上的女官就这几位,轮番被人针对,若是日日都呛火,事也没工夫说了。
且她们官职官权都暧昧不清,朝上话虽不好说,但真等有一日查办到这些人头上,有的是清算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