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47)
那位户部公子哥还待再说,前边江清漪回首看了一眼,户部侍郎便严厉呵斥道:“朝堂之上,不要无事生非。”
这位侍郎算他表亲长辈,年轻的小子立刻缩首了。
萧冉一挑眉,心照不宣地和涟娘对视了一眼。
上首太后微微咳了两声,声音低哑了一瞬,道:“明天阿冉你亲自去,年底把帐收齐,谁拦,让他去诏狱里讲清。”
随即又说起宫宴的事,此次来朝者共三十个夷远小国、五个邻邦属国,居于京城已一月有余,衣食住行所费之数甚巨,加之归国时预备下赐的财帛,宫宴种种布置,初步计算要白银五十万两不止。
此举除了彰显大梁日益鼎盛的国威,最根本还是为了三年前开通的海外商路。
那时,太后力排众议,却不得众人看好。人人都觉得,海外不过是番邦小地,梁国犯不着和那些人做生意。
谁料想路一打通,白银海水似的哗哗涌进来。
上谏的人闭嘴了,断言必会劳民伤财的也上吊了。
此次万国来仪,便是大梁在海外声名远播的力证。
区区五十万,和商路的利益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
可偏偏当初商路的事宜没人愿意沾手,太后都交给了文渊阁来办,如今这肥差旁人分不到,女官便更招记恨。
从前她们连朝都上不得,可凭着这事,这两年这规矩也形同虚设。
底下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后边的大臣只觉得过了许久,才听得前面又争执起来。
其中一个老京官擦了擦迷蒙的双眼,慌张看向那张空着的龙椅,听得冯不虚诤言。
他提道:“万国来朝,可以没有君父否?”
第24章 孤寡
石破天惊的一言。
冯不虚跪下, 高声道:“太后常言陛下年幼,需得大儒教书习文,那么臣想问, 习到何时?我们这些老骨头在死前,还能不能看到皇帝亲临朝廷?”
老京官自然不知冯相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事, 皇帝多年不上朝已是常态,大家明明都习惯了呀。
他又伸着脖子看了一眼。
果然, 冯不虚这一声, 后面应者如云, 跪倒了一片。这几年冯家虽和其余世家起了隔阂,但千丝万缕的人脉尚存,关键时刻不至于孤家寡人。
偏偏萧相今日又告假没来,至于女官, 在这种事上向来是不便说话的。
太后原本闭目敲着金椅, 此时才缓缓睁眼, 扫过跪下的人影。
她近几日染了风寒, 正是头痛的时候。
“按你们的意思,是我控制了皇帝, 不让他见人?” 太后一叹。
没人出声。
“是我想要独揽大权?”二叹。
“是我想要任人唯亲?还是我要把大梁搅烂,搅成一滩浑水?”三叹。
终于有一新晋言官忍不住,起身道:“既不是, 太后便该扶持陛下, 隐退于中宫。”
太后瞧着他,记起这人是前年中地的进士,自己还在萧正甫面前赞过他的文章。
竟不抵这愚蠢的君臣纲常。
“回答我的问题。”太后的眼神很清明, 然而语气从平和转到了漠然, 她俯视着, “我做了什么,让你们如此?”
小进士没法说,因为以上三条,太后的确没做过。
不但没有,她还励精图治,将梁朝的国库添得满满当当,这是武皇帝都没有的功绩。
“为了不让别有用心之人专权乱政,我斩首了自己的弟弟和堂兄,赵氏一门皆流放千里;我选拔人才,皆要反复核查,只恐有暗箱操作以致不公;我卯时起子时眠,宵衣旰食处理政务,你说,我有愧于何人?”
太后支着额头,头上的珠帘遮住目光,却让人不寒而栗。
她不明白,那些世家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有备而来,可这小进士为什么也要跟着搅浑水?
仿佛自己真是个昏聩的庸人,他们倒个个是忠臣良将!
太后头越发疼,涟娘在一旁递了茶过来。
小进士不等答话,已被与他同届的两个学子喷得抬不起头来。
一片乱局之中,太后拂袖而去。
唯有冯不虚,从方才开始便直挺挺地跪在最前头,不发一言,但同样不退不起。
他家两个儿子在后头发昏,想去拉他,被一把推开。
“爹,太后都走了,咱们也撤吧。”
老头子不说话,背影却那么苍老,令人怀疑他这一跪还能不能再起得来。
他不走,方才应和的众人便不好就这么走脱了,一群人只好留在殿里头僵持。
一直跪到暮色笼罩王城,年老的大臣累得东倒西歪,旨意才姗姗来迟。
皇帝要出席了。
结果令人如此满意,倒是异事。
往次这样的“逼宫”也有过,太后都是任他们跪去,坏的又不是她的身子。
难道太后真的老了,学会服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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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老,唯一表现为她不再抽烟枪。
太医一月三次来把脉,痛心疾首地说太后这烟再抽下去,只怕就要减寿十年。
她自己其实不以为意,还觉得那水烟一飘,便朦朦胧胧的,解疲消乏很有效果。
但涟娘很留心,甚至于每日贴身监看,不厌其烦地把烟丝换成进贡的桃子。
时间长了,太后也就习惯了。
此时,夕阳给半扇形的窗子托着,温柔的余晖静照着冬日的冷,涟娘靠在窗边剥桃皮。
她在外常年一副冷漠的神情,只有在凌云殿、在太后身旁,才有一丝活人气。
“旨意发下去了?”太后问。
后者点点头,说:“冯相和他那些僚属发难倒是不吃惊,不过,那些翰林出身的学生也忒没良心,当年若不是太后您一边提拔,一边又弹压世族,他们岂能像如今这般风光,不念着您的恩就算了,还反咬一口,真不如养条狗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