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64)
鸢儿背对着他,下意识地往前跑,面部充了血发红发胀,眼睛要蹦落出来似的难受。
她勉强跑到书斋的门槛边,便被追上,压倒往后拖。
深夜建康宫的砖石太凉,凉得她打哆嗦、想求饶。
她已经瞄见皇帝的背影,孤伶伶瘦削的一个立在远处,一身柔和的月白色,更像个没长成的少年。
鸢儿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些什么,然而隔着这么远,皇帝必定是听不见也瞧不见的。
“嘭”地一下子,木杖胡乱打在身上,实诚城的。
只一下鸢儿便动不了了,她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一声也不叫,唇齿间全是血。
她没有看见皇帝向这边跑过来,只觉得三两下后眼前是一片黑朦。
“住手。”她勉强听到这两字。
身上疼得厉害。
皇帝低下身去,轻轻唤她,又像是隔着一层水面,听不真切。
那四五个小太监又过来想拖她,可寒光一闪,人全退开了。
礼安惊叫道:“陛下,哪来的刀,可别伤着自己!”
皇帝凉凉地说:“朕怎么会伤着自己,这里又有谁敢让朕伤了自己。”
他向前走,道:“礼安,你好大的气势,真以为待了几年,建康宫成了你家了?”
礼安弓着腰后退,语气却没有一点怕的意思。
“陛下这是说什么呢?奴才真不明白,这宫女悖逆叛国,理当处死,陛下还护着她,这若是让太后知道,该得多伤心呢。”
皇帝走近了,低声说:“你也不必拿着鸡毛当令箭,过了今天,这鸡毛在不在你手上还未可知呢。何况…”他凑近了,“你以为她真的会拿朕怎么样么?朕死了,她便没有亲人了,从宗室里过继的儿子,会给大梁带来多少变数,宗亲们又会不会借机翻盘将她推下高位?”
礼安打了个哆嗦,全然猜不到这沉默寡言的皇帝会有这般机巧的心思。
“可…可奴才不能。”他有些怕了,鸢儿犯了这么大错,哪有还留着的道理。
“没关系,朕帮你。”
皇帝柔情委婉地说:“你多为难,以前杀了那么多人,朕知道,你都是违心的。”
礼安来不及谢恩,便已不能动弹。
他眼睁睁看见自己颈下鲜红的血喷涌而出,背后几个假人似的小太监一哄而散。
皇帝手里的刀还插在他的脖子上。
那金色的刀柄,是去年他献给皇帝的赏玩之物,上边的龙纹雕刻起来十分不易。
“陛下…”他此刻不知是个什么感觉,临闭眼时,只想起皇帝小时拽着他的衣摆。
那时他完全控制着这个孩子,皇帝也全心信着他。
一阵风吹过,像要渡走死者的魂魄,幽深的宫更冷了。
还没干的雨窝在地上,混杂了血水。
远处鸢儿弱弱地叫了一声:“陛下…”
这一声几乎与礼安重叠在一起,皇帝怔了半晌,才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瘫在地上,也成了一窝柔弱无依的雨。
“落鸢…”他急切地抓住鸢儿的手,把她扶起来,“你有没有事?”
他本没想着救她的,可若是死在某个角落就罢了,可偏偏要到他眼前来。
鸢儿被血腥味熏得难受,然而还是抱紧了他,尽量自然地回答。
皇帝的身体炙热得厉害,像是发烧了。
“朕只有你了。”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他依偎着那具受伤的躯体,天真地可怜,问:“鸢儿,你喜欢我吗?”
鸢儿没法回答,她不好意思说不喜欢。
皇帝有些自嘲地笑笑,吻了下她的额发,说:“没关系,不喜欢也没关系。”
左右,你也只有我了。
第33章 试探
林忱第二次来凌云殿, 鼻端隐隐闻到一丝汤药的苦。
她止退了青瓜,独自进到内室去。
即便低着头,仍感到一道极有压迫感的目光投下来, 落在她发顶。
也许太后不是有意的,但纵是隔着帘只露出个轮廓, 她也像一尊被供奉起来的神像,叫人不敢直视。
林忱如三年前那样在山水纱帘前站定, 观察着这传说中的、坚不可摧的肉体凡胎。
突然, 窗儿里一阵风吹过来, 夹着微凉的丝雨——那不可撼动的人便因这小小的变故咳起来,头上的珠翠也失去了端肃,跟着乱晃。
林忱顿了一顿,在这一刻才深深体会到岁月的流逝。
三年前太后还是精神抖擞、壮志踌躇, 可现在她就老了, 身不由己、力不从心。
仿佛宫宴那一夜之间, 燃烧尽了她所有的荣耀, 只余枯朽。
林忱跪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太后冲她招了招手, 屋子里没有别人,连涟娘也退了出去。
林忱掀起帘,跪在她跟前。
太后看了她半晌, 半躺下去, 翻了个身,道:“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两年前青海徐氏给你传话,许诺救你脱困, 你为什么不答应?非但不答应, 还卖到我这来讨好。”
林忱微微低下头去, 脖颈也跟着弯曲,将项上那道白痕藏起来。
“儿臣说的话,只怕太后不信。”
太后有了些兴趣,道:“说说看。”
“我自小在荒山野寺中长大,亲缘淡薄,身边并无一位须眉长者,更不要提什么父亲、舅父的,纵是书中读了许多圣贤之语,可身边不过母亲和徐夫人两人,母亲长久多病,唯有徐夫人为师。那些宗族之礼、亲戚之爱,便如空中楼阁。青海徐氏多年来任由我们三个在外自生自灭,不闻不问,想来即便投奔他们,也不见得是乳燕投林,反而是给人操控,日后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