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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笼(96)

作者: 人面烂桃花 阅读记录

家里事忙,江夫人忙得够呛——她是最要强的,内务不肯轻忽一点。

结果下人忙中出错,把一段蜀锦的花样弄错了。

江夫人疾言厉色地训他,迎客就晚了一步,江月满先跑到前厅去。

她躲在柱子后悄悄地看客人,她身后的婢女同她差不多年纪,慌里慌张地跌出来。

客人向这边看来。

“哎呦,这怎么跌了?”他满带着笑意而来,冲着江父道:“这就是千金吧,瞧着真可爱。”

江月满只记得父亲满是错愕的脸,和匆匆赶来尴尬不已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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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是长得不好,其实也不是全无补救的余地。

她还可以勤学苦练,做个才女。

可上天不愿意渡江月满——她不是个哑巴,但胜似哑巴。

因为哑巴至少还会咿咿啊啊,可江月满不会。除了生下来的一声啼哭外,她再也没出过一声,安静地像一个死物。

无论家里人如何诱她说话,这孩子只是坐在原地,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对方。

江家人一度以为江月满就是不会说话。

直到有一次江言清从外面捡回来一只小猫,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献宝似的献给了妹妹。

“你不会说话,它也不会说话,你们两个以后就可以一起作伴了。”

他诚挚的样子格外动人,怀里的小猫只有巴掌大,喵喵叫得很凄厉。

江月满把手放在猫的头上,感受到了温暖和热烈的跳动。

她一下子把眼睛睁大了,摸摸自己的手,感觉难以置信。

江言清很得意,又把猫往她怀里放,结果江月满却大叫一声,一下子跑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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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此的古怪、如此的不合群,以至于没有什么结交朋友的机会。

到了四岁该开蒙的年纪,请了两个先生,都觉得自己是在对着虚空讲课。

这孩子不吵不闹,可惜没什么反应,让老先生讲得好没意思。

江母忧心忡忡,但又不好摆得太明显,只好私下里问:“这孩子是不是…”

她指了指,老先生思索了一会,道:“小姐并非痴傻之人,只是似乎和外物隔绝,也许是自有一番想法吧。”

江母半信半疑,总觉得这是人家的客套话。

毕竟如果脑子没问题,谁家的小孩不是活泼健朗?为什么就自家这个女孩沉闷得罐子一样。

她忍受着闲言碎语和冷嘲热讽,但面上并未对江月满露出愤色。

甚至待两个孩子没有一点偏颇。

这自是大家子女的高尚之处了,他们自小受教,待子需公正,不可有所偏倚。

可江月满还是察觉得到,那片漠然的温情下隐藏着怎样的冷淡。

五岁那年,皇后娘娘亲临江府,出了一道题目——大约是和国库丰收的账目有关,叫江家子弟演算。

江言清磨磨蹭蹭,打了半天算盘也没算出来一个数。

也不光是他,那时立国不久,前朝的清谈之风尚未完全湮灭,这些世家子弟平日所学尽是道玄之术,哪有人会做算账这等俗务。

江月满拉着母亲的手,只听了一遍,就默默地在手心里写“壹万零壹仟伍佰捌拾十陆”。

江母瞥了一眼,心里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没想过江月满是在回答问题,不过自娱自乐也值得人惊讶了,她以为这孩子根本不会玩、也不太动。

跟着来的涟娘下去看了一圈,又面露难色地回来了。

她公布答案:“壹万零壹仟伍佰捌拾十陆。”

江母的心猛地一吊,她轻声问:“阿满,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江月满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摇摇头不说话。

眼看着皇后娘娘要出第二题,江母把她抱起来,附耳说:“去找你哥哥玩好不好?把写在你手上的字告诉他,娘希望皇后喜欢你哥哥。”

喜欢哥哥的人够多了,江月满还是希望有人喜欢自己。

于是她蹬着小短腿下地,跑到皇后面前,够到了她的手,把一串字写在了她的手心里。

再后来,江月满就知道,娘不高兴了。

**

六岁那年,可喜可贺,江月满终于会说话了。

并非吃了什么药,或者解了什么心结,而是云峰寺下来的老和尚给她“开光”。

这说法很荒谬,一开始江家人坚决反对,甚至想把这不知名的野僧打走。

可老和尚说若不许,他必得把江月满带走,否则孩子活不过十岁。

他同江月满在屋里待了三天三夜,女孩酣睡,他默默诵经。

三天之后,江月满第一次开口说了“谢谢”。

只这两个字,送走老和尚之后,她便再度沉闷起来,问起,老和尚也只说缘分未到。

这缘分何时才到?

江家人盼啊盼,还没盼来,家里就遭了灭顶之灾。

大家世族一朝顷落,单是查抄家底就要七天七夜。江家的孩子许多还不过十岁,按律要到北边去服役,可江言清不一样,他是江家嫡系一脉的独子,绝不能就此充作奴役之流。

江母为他打点上下,最后决定先送他出去,送去给远房的叔父抚养。

江月满就看着母亲忙上忙下,她们三个住在柴房里,母亲深夜回来总是抱着哥哥哭。

她不明白,哭什么呢,哭也无济于事。

母亲哭就罢了,哥哥为什么也哭?他不是终要走的吗?

虽然江月满无泪,可也只是抱着自己,缩在柴房的一角,一整天也不动一下。

她想起江言清送她的那只猫,如果它还在的话就好了。

这一天,江母出去,江言清凑到她身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