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庙里的人,可想而知如今的情形,估计七八成都是重症了。
重症的病人,只靠着盐糖水,宁毓承不知道能救活多少。且他们出来引起的风险,肯定远大于活下来的性命。
宁毓承静默片刻,坚定地做了决断。
活生生的人命,不能只用简单的算学来计算。
尽人事听天命,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判了他们死刑。
城隍庙周围热闹,因着瘟疫,宅子基本已经空了。县衙离得亦不远,只隔着三五条巷子,围着县衙,皆是富绅官吏的宅子。
宁毓承道:“王捕快,你家住在附近,知道周围的情形,你去寻一间大些,安静些的宅子,在前院收拾几间屋子,里面什么都不留,在地上铺干草打地铺。福水,张赖皮,你们一起去无人的宅子,寻一些旧衣衫来,他们必须更换衣衫。另,最好能有几架板车,有草木灰的话,拿一半来,另外一半洒在屋外,每间屋都放上恭桶,里面撒一层草木灰。其余人回去烧热水,热水越多越好。烧好后,送进屋子。”
大家听到不用进城隍庙,忙松了口气,分头去忙碌。
宁毓承则带着留下来的一个差役,绕着城隍庙四周,仔细查看。
一圈走动下来,既万幸,又不幸。
万幸的是城隍庙只一间大殿供着菩萨,后面接着两间偏屋,并无污水渠,病人的粪便不曾流出来。不幸的是,病人的吃喝拉撒皆留在庙中,原本的菩萨住处,成了地狱修罗场。
没多时,王捕快与人推着两架大木板车,板车上堆着一堆破烂衣衫与麻袋装着的草木灰而来。
宁毓承让他们推到城隍庙门口,将衣衫与草木灰都卸下来,将草木灰分别洒在地上与车板上。
“准备一下,我们合力将锁链打开。”宁毓承对王捕快说完,上前哐当当敲了几下大门,“我现在开门,你们将身上的衣服都换掉!”
王捕快拿了腰间的佩刀,照着宁毓承的方式,插进门上的铁链中。几人合力,佩刀刀鞘与里面的刀都快变形时,“喀嚓”一声,铁锁从门板上掉落在地。
铁锁掉在地上,更像是砸在众人的心上,王捕快手上的刀差点拿不稳,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宁毓承没有退,他稳稳站着,推开了门。
门外燃烧着的火把,映着门内一张张或茫然,或麻木,或僵硬的脸。地上脏污不堪,粪便横流,臭气熏天。有人躺在看不清颜色的褥子中一动不动,有人半死不活靠墙坐着。
惟有菩萨,微垂着头,庄严,慈悲,俯瞰着人世间的炼狱。
看情形,他们也换不了衣衫。宁毓承顾不得那么多,想了下,让人先将衣衫送回宅子去,放进屋子中,道:“你们先到门边来,我带你们离开。”
有人终于动了,挣扎踉跄着到了门边。宁毓承让开身,道:“上板车。要活下去!”
“活下去啊!”那人披头散发,喃喃念了句,看不清她的脸,听声音,大致知晓她是妇人。兴许是求生的本能,她手脚并用爬上了板车。
其余人见状,拼劲全力朝着门边而来,跟着往板车上爬。
一架板车上只能坐五六人,宁毓承数了下,屋内还剩下约莫十余人,道:“你们且等等,我们先将他们送回去,再来接你们。”
“走!”宁毓承对王捕头道,大家一起推着板车,朝空着的三进宅子而去。
鱼皮衣穿在身上不透气,浑身都被汗水湿透,蒙脸的布罩都被打湿。
“你们忍一忍,别抹汗,切记别让病进眼,进嘴。”宁毓承不断提醒道。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也不敢抹汗,生怕被染上疫病。进了门,福水迎上前,他并不靠近,离得远远站着:“七郎,都已经照着你的吩咐准备齐全。”
宁毓承点头道了谢,再放缓语速,仔细强调了一遍。
“男女分开,在门前先将头发绞掉,指甲等都剪掉,身上的衣衫先在门外脱下,扔进竹筐中。进屋去擦洗过,再穿上干净的衣服。记住,这是你们住的地方,疫病就是因为脏乱而来,屋里面有恭桶,绝不能乱拉,乱吐!”
按理说,霍乱主要是腹泻呕吐,他们身上有粪便呕吐物,都必须全身清洗过,再换上干净的衣衫。
以当前的条件根本做不到,宁毓承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且霍乱主要是从粪口途径传播,主要是入口的东西必须干净。要是他们不收拾一下,身上一对病菌,休说盐糖水,就是仙丹也无用。
有人送来了几把剪子放在墙边,他们虽茫然,还是照着安排,男女分开两边,拿了剪刀,先绞头发,再剪指甲。
宁毓承发现,妇人那边有八人,男人只有四人。他开始不解,很快便反应过来。
除去身体的原因,与妇人与男人们同时在城隍庙中,到底不便,就是控制不住腹泻,在潜意识中也要避着些人。而且她们要比男人爱干净,韧性强,就靠着这几点,她们就撑得久了一些。
大家一起避开,妇人们在门外脱下衣衫进了屋。这边的四个男人,落后一两步也进去了。
屋内在窸窣擦洗,穿衣。宁毓承这边让人将竹筐中的脏污衣物,地上的头发并草木灰一起洒扫起来,放在空庭院中,浇了些桐油上去,点火烧得一干二净。
水桶就放在门边,等屋内擦洗穿戴好,宁毓承带着人在门边小心翼翼抬出木桶,盖好放在后门。
接下来,福水与三人留在宅子中兑盐糖水,熬煮米粥,顺带烧热水。
宁毓承再与王捕快他们回去,将城隍庙余下的人都带回了宅子,按照先前一样,让他们男女分开,收拾后进屋擦洗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