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宫女挽起袖子,正在坛中清洗布料。
朱尚衣抓起一旁的一摞云锦抛至群青怀里,指着一个空缸道:“你去与她们一道染色吧。”
宫女们抬眼,视线在群青身上徘徊一瞬,又纷纷低下头去。
很显然,这种粗活这并不是女官需要做的活计。染液伤手,尚服局的女官大都有刺绣本领,从来不碰。六品司衣,本该是朱尚衣的副职,却竟被赶来与宫女一道染衣。
群青没有发作,是因为她看见手上这匹妃色云锦,上面确有一道一道触目的褪色惨白。她翻看着一旁从库中取出的云锦,一匹匹亦是惨不忍睹,宛如哭花了妆的美人。
“所有的云锦都是这样?”群青走到染缸前,把云锦放进去。
“不止云锦,还有其他几种料子,听说泡过洪水,唉,除了上面的几匹是好的,底下的全都糟污了。”染料刺痛手指上细小的伤口,宫女们不一会儿便要把手拿出来晾一晾,口中纷纷抱怨。
“偏生云锦和花锦在高昌宾使要的商样的单录上,可苦了我们尚服局了。就是,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地染,好几日没睡觉了。”
群青拿着染好的云锦瞧了瞧,拧干了走到朱尚衣面前,问:“贡品质量不过关,为何不上奏?”
“你以为我未曾上奏?”朱尚衣抬眼冷道,“云锦、花锦,只有叙州、云州两地上供。叙州丝短,云州发水受灾,刺史连连上奏叫苦,能上供都不错了,此时还要挑剔贡品质量,你要圣人背上苛待百姓的罪名?”
朱馥珍是个好官,只是太过忠直。云州受灾,宸明帝不予追究,朱馥珍不愿意据理力争,压力只好由尚服局自己担着。
群青抬眼:“朱尚衣的法子,便是让尚服局自行补染?”
朱馥珍的脸色很难看:“依照惯例,水泡织物,难道不该晾干补染?”
“这不是普通的水,洪水是污水。”群青将湿透的云锦在她面前抖绽开,“你看,即便补色勉强覆盖其上,透光之处斑斑驳驳,不能细看,晾干之后薄脆僵硬,穿在身上,亦有染疫风险。你明知这批云锦是做通商样品之用,就不怕耽误国事?若宾使当真追究,你让尚服局所有女官一起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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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让朱馥珍本就烦躁的内心更添焦灼:“那你说,尚服局该如何解决?”
“换了新的。这批云锦,根本就无法用作样品。”
换了新的?云锦数量要求皆在单录上,尚服局能从哪里变出新的?
朱馥珍将手中奏疏用力摔在桌上:“尚服局上下一心,几天几夜未曾合眼,你若是来捣乱的,现在便给我走!尚服局不是燕王妃安插闲人的地方。”
如此呵斥,无异于当众打脸。
外面刺绣的女官们默默听着,口中嘟囔:“原本宝姝做司衣得好好的,偏是因这个青娘子的缘故才调出了尚服局,朱尚仪既是宝姝的老师,怎可能对她有好脸色?”
“是了。”女官们纷纷附和。
“听宝姝说,这青娘子可是厉害,辗转在东宫和燕王府之间,也没有倾城之貌,许是很会揣摩人心。直接做司衣,我怎么没有这般好运气。”
话音未落,便听一道极清的声音传来:“列位都停一下,跟我过来。”
正刺绣的典衣们一怔,群青再如何,毕竟官居六品,只得不情不愿地聚拢过来。
朱馥珍见群青不仅面不改色,竟还有脸将众人都叫过来,脸都红了:“我叫你出去,回到后宅承宠,做你的美娇娘!不要在这里耽搁大家履职。”
“朱尚衣,朱馥珍。”这话令群青心中微刺,转身,一点光落在她脸侧,这双青黑的眼望定朱馥珍,加重了语气,“尚衣可还记得,顾尚衣在任上时,你居何职?”
朱馥珍手指微微攥紧,只觉不堪回首。
群青道:“顾尚衣在时,你虽为司衣,却因她任人唯亲,被罚去管北仓库;顾尚衣被赶出宫,你才做了尚衣,不是吗?”
“顾尚衣被罢官,是昔日我做掌宫宫人时向太子殿下参奏,又荐你继任。”群青面不改色,指向自己,“因此,你今日能做这个尚衣,都是托了我的福。”
顿时,无数双眼睛,敛声闭气地看向朱馥珍。朱馥珍的脸更涨红,她本就心力交瘁,一时急火攻心,耳畔嗡鸣作响。看她要倒下,身旁的女官连忙扶住她。
群青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尚衣不感谢我也就罢了,别学顾尚衣凭心意用人,打压副手。”
朱馥珍睁开眼睛,推开身边女官的搀扶,追去了后殿。
群青已在地上铺开衬布,两臂一抖,那匹云锦宛如泼墨一般展开,周围围了一群宫人。
朱馥珍见她蹲在地上,取了一柄羊毛小刷,将盐水与染料调和,顺着纹理慢慢刷在褪色之处,使那妃色云锦的色泽晕染开,有了泼墨桃花一般的纹路,倒是十分别致。
群青道:“你们以为宾使可以糊弄?自圣临元年以来,民间丝商与西域便有私下通商,西域的皇室早就用上了叙州云州最时兴的料子,若是见到大宸宫中提供竟是被水泡过又复染的粗制滥造之物,你猜他们会如何作想?”
“若朱尚衣执意要用这批云锦,只有这样处理,称是手工绘染,才勉强有所交代。”
女官们原本已是专注地听着,又炸开了:“可是这上百匹,这样补,得补到什么时候去。旁的绫罗与刺绣也要准备,我们断是没有时间的。”
“但凡是去岁要,库里还有剩余的云锦,偏偏今年库里一匹都不剩。也不知这高昌宾使为何偏要这么多云锦和花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