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渡(14)
「后来……」
后来的事,她没有说。左不过又是惇王府一个卑贱如尘的小婢女,忤逆了金尊玉贵的三公子,丢了一条性命。她抬起头看着陈端仪:「少奶奶,您要处置我,我没有话说,我来了这里,本就是准备为她死的。我只求能死得其所。」
但是陈端仪对她说:「我不要处置你。我也不要你死。
「你造的假身份,要看穿不难。他们之所以不查,只是不相信像你这样的人,能真的报复到他们头上。你本来是什么打算?下毒?行刺?无论如何,你都要搭上一条性命。」
「不搭上性命,又怎么做呢?」云姨娘说,「少奶奶,您不明白。大周律白纸黑字写着,奴不能告主,告主者绞。没人能管我们这档子事——」
「奴不能告主,我来告。」
「什么?」云姨娘觉得自己听错了。
「少奶奶,您真愿意……可您是侯府的千金,王府正经的少奶奶,您和我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陈端仪说,「何况,我并不是和你扮菩萨。他对奴婢做下的事,是罪,却无法追究;他对我做的事,甚至不算是一个罪名。
「他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得解脱。我们的祸福是一体的。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自己。」
云姨娘静了静。每日请安,她仿佛今天才看清自己主母的面庞。她说:「殷显真该死,对么?」
陈端仪没再回答。她只是对云姨娘说:
「好好活着。该还给他的,不会少了你的那一份。」
第29章
上京城的街头巷尾都传着这么一件事,说是蒙恩侯家的小姐趁着圣上从避暑山庄回銮,闯了圣上的仪仗。
「蒙恩侯家的小姐?哪个小姐?」
「还有哪个?未嫁的只有一个,就是那位异瞳的小姐!」
「好些人都听见了,告的是她姐夫,话里面还有许多人命。你说这事奇不奇?」
书生拿着手中的《大周律》,摇头晃脑地念道:「冲入仪仗内,所诉不实者,斩。这是天大的冤情啊,捂也捂不住咯。」
「说是京郊那块地方都被围起来了。」
外头这些事,我是一概不知道。见了皇帝老儿的面,把小舟的诉状递上去,我就被拿下圈到大牢里了。这地方不见天日,狱卒送东西进来的时候才有光。一开始,我还在心里数着进来了多久,但一切很快都陷入了混沌。
季行之说,这通常是审讯的重要一步。一个人如果遗忘了时间,就会开始遗忘自己的身份,遗忘执念,遗忘对主人的忠诚。渐渐地,所有伪饰和秘辛都会被侵蚀,成为一张口就可以说出来的信息。
我说:「我是去告御状的,又不是去刺杀皇帝的,为什么审讯我?」
大约是因为「刺杀皇帝」这四个字,季行之又被我吓得脸色发白。他说:「你能到皇帝身边,被皇帝看见、听见,本身就值得审讯了,何况你要告的还是惇王的儿子?有心人看来,你肯定是受人指使。」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都是一片黑暗。这确实是一个审讯的好方法,此时此刻,我感觉我好像不在这里,回到了六岁那年,第一次夜航,阿爸把我放在船尾,他在前面掌着舵。
夜里的海很可怖,发出轰隆隆的吼声,而我们那么单薄,好像黑夜要吞没我们,海也要一起合围。但我坐在船尾,看着阿爸的背影,感觉他永远知道方向,永远能带着我逃脱。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么小的时候。我张开口,想喊阿爸。
阿爸,我做得对吗?
阿爸,上京城真的很辛苦。
我一直想要回家。阿爸。你走了多久?你变成海里的一条鱼了吗?
我想要叫他。可发出声音的那一刻,我又看不见他了。
「没关系,」我轻轻地说,「我早就学会自己掌舵了。我会……我会救自己,也会救下你的女儿。我很厉害的。」
我抓住手底下的稻草,大海也从我眼前消失了。我咬住自己的舌尖,从那里尝到一点血,换来了头脑暂时的清醒。
冲进仪仗、把事情直接摊在皇帝面前、尽可能闹大,这些事进展到现在,皇帝没有直接杀了我,而是还在用审讯的手段,说明一切都是正确的。我不需要皇帝完全相信我,但他是皇帝,他同样不信任惇王。最重要的是,惇王一系最大的政治资本老惇王已经死了。皇帝不会允许他的后人践踏一个完美的死人标杆。
我现在也能想通这些事了。血腥味从我的嘴巴,一直蔓延到鼻腔。
有人敲了敲隔壁的墙。
「哎,你是为什么进来的?」
是狱友。
季行之还告诉我,牢里不会有人轻易和我说话,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的生或死。如果有人无端跟我搭话,我说的话一定有人在听。
我说:「我替我姐姐递状纸。」
「你姐姐为什么不来?」
「她来不了。太危险,我不想叫她死。」
「所以她做缩头乌龟,送你来死?」
我笑了。我说:「你不知道。
「她替我受了很多苦,甚至本来都不必过这样的人生。她爱护我,抚慰我,所以我为她的心也是如此。我不怕为她死。
「不说远的,当年老惇王爷为救圣上身死,一定也是这样想。天下子民,手足之情,一同此心。」
小舟,我现在也能说很漂亮的话了。我知道怎么组织语言,知道讲给谁听。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对么?
在黑暗里,我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能听到桌椅的声响,能听到人脚步慢慢远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