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渡(7)

「你当然能学会啦！」我说，「你什么都会。你那么聪明。」

小舟也笑起来。

她说：「那时候母亲对我说，我不是陈家真正的女儿。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竟然松了一口气。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不是陈家的女儿，却受了陈家这么多年的恩惠，更还不完了。

「我也有不会的事，小桨。我跳不高，也跑不快。如果我去了海上，肯定养不活自己。你比我要厉害多了。

「不论当年是不是有人故意调换了我们，那都不是我们的错，小桨。而且，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竟然会觉得，你不在这里长大，真是太好了……」

小舟的话，越说到往后越颤抖。我只觉得嗓子底下被什么堵住了，涨得我整个胸膛都发痛。

我说：「谁说你得自己养活自己？」

「要在这里，我们一起在这里。要回去，我们也一起回去。你会的都教给我，我会什么也都教给你。我敢说，不管是京城，还是南海，都找不出比我们还厉害的人了。

「什么王妃，夫人，圣上，侯爷，又都得意在哪了？坐到船上去，统统都得吐一天。小舟，你不要怕他们，也不要听他们的话。」

小舟破涕为笑。她说：

「好。我听你的。」

第13章

年节里的雪，和平日的不一样，混了好些红纸屑，和鞭炮炸开的火药味。待得久了，我对雪竟然也已经有一番自己的见解了。

侯夫人坐在上首抹算盘，我和小舟——其实主要是小舟——在底下帮着对账。哪一家哪一年走了多少礼，今年还多少，都要算清楚。我实在不理解，既然进出要对得上，大家直接都不送了，岂不是方便很多？

侯夫人说：「上一回惇王妃生辰宴，你们得了王妃青眼，做得很好。看看过年有没有机会再在王妃前面走上一遭，她要是真把你们放在心上了，以后说亲都容易许多。」

小舟的身子紧绷了起来，她说：「是，母亲。」

我没应，侯夫人也不在意，她心知肚明这青眼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屋里一下子变得又很寂静，只有算盘和字纸的响。前院突然走来一个丫鬟，说老爷请大小姐过去。侯夫人如今月份大了，再有需要陪客的女眷，侯爷都叫小舟去。

这一下可算是我和侯夫人第一次单独相处。来侯府这么久，我和她的关系都还陷于不尴不尬的境地。平时我跟着小舟应声糊弄，连一声「母亲」也没叫过。

侯夫人的眼皮抬起来，问：「你看我做什么？」

我一个激灵，不知怎的，脱口而出：「您不该那么逼她。」

侯夫人脸上这下只剩一个疑问的表情。

「……姐姐。她上回被吓狠了，您知道吗？」我咽了口唾沫，说得顺畅起来，「外头的人，对侯府存着恶意，您再逼姐姐出去交际，她心里很难受。」

侯夫人像是被我气笑了：「端仪是蒙恩侯府的大小姐。我，侯爷，这个府上的，在外头哪一个不难做？在深闺里养着，不见风雨，就能独善其身？」

「可您是她的母亲。您应该护着她，抚慰她——」

「我要你来教我怎么做母亲吗？」侯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琼枝忙赶上去给她顺气，被她一下子挥开：

「你觉得这样的母亲就是好的？谁这样做？你的养母，一个边远之地的渔妇？她把你养成什么样子，我又把她的女儿养成什么样子？」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表情却像是要哭。太荒唐了，她这样毫无来由地质问我，自己又为什么委屈？

我问：「我是什么样子？您让我是什么样子，我不是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吗？我学你们的礼仪，学你们的姿势，辛辛苦苦，什么都改了，就为了出去给人羞辱，她们围起来看我的眼睛，就像看外头的猴子，您知道吗？」

琼枝说：「二小姐，夫人还怀着身子，您说话着紧些——」

「你那双眼睛怪陈家的血，不怪我的！我没对不起你们陈家的任何人！我给陈信生儿育女，我给亡了的陈国生儿育女！天都叫他亡啊，我还给他生儿育女……」

侯夫人捂着肚子，缓缓往下坐。

我摇摇头：「我不是你说的陈家人。我的家在南海，我要回家去。」

没人再理会我的话，侯夫人的裙摆湿了，脚下有一摊水痕。琼枝大喊：「夫人发动了！快请稳婆来！」

第14章

不出意料，我又被押着跪在祠堂里，只是这回没有小舟陪我。

我和陈家的祖宗牌位面面相觑。乌黑油亮的木头牌子，一个一个看过去，并没有一个我熟识的，更没有那位据称和我长着同样的眼睛的琴阳公主。

我怎么就是陈家人呢？

又冻又饿，不知过了多久，祠堂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了。来人是李嬷嬷，手里还拿着我平时穿的大氅。她兜头把我罩起来：「小祖宗！可算没闯下大祸，夫人生了，母子平安。」

我缩在李嬷嬷怀里，双腿都在打抖。她拍拍我的背：「吓坏了吧！这下可知道厉害了，以后不能这么顶夫人的嘴了。

「这回真是祖宗保佑。」

我又想起侯夫人最后几乎是凄厉的那几句呼喊。大门在我们身后闭上的那一刻，我重重地打了个寒颤。

第15章

小舟告诉我新弟弟的名字，叫做嘉鸣。又说自己给侯夫人做了两对护膝，月子里正好用上，要和我一起去送。说天说地，最后终于很忧虑的问我：「到底是怎么和母亲闹了起来？」

我说：「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