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了那个高岭之花(109)
留在北地的高门士家原本就少,以何氏为首的数个士族萌生出退意,宁可主张壮士断腕交割土地,也不赞成再勉强应战。
可与此同时,却也有以裴氏居首的另一政派,向圣上奏请以地赂敌乃破国之道。
“卫国之地有限,而外敌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
各地的名门望族手中无不握有私兵与屯粮,若能以此养战,远征的长平王父子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然而朝中势力多年来彼此倾轧,各怀着鬼胎,彼此都想除之而后快,携手又谈何容易。
时局变幻,天子又病弱,裴氏也因此更成为太后与何氏众人眼中棘手的尖刺。
裴府礼法森明,长房的人更是以身作则,裴璋也年少老成,少有错处可让人抓。
但三房却并非如此。
独子裴琪尚未及冠,正是年少
气盛,不知怎的,竟在狩猎场与何家四郎君何尧起了冲突。
即便只是嘴上的纠纷,裴琪回来也定是要领家法的。可二人动了手,而何尧车上又偏偏奉着圣上重赏的玉璧,御赐之物受损,这事也就此变了味。
不敬圣物之罪沉重如山,何氏千方百计相迫不说,又有太后暗中推波助澜,绝不肯善罢甘休。一来二去,金尊玉贵的裴家郎君竟荒诞无比地被收了监。
裴璋回来后,当日便入宫斡旋,费了番周折才把人领回府。
裴琪此次苦头吃得不小,又被带到各个族老面前依次问责,最终被裴璋以家主之名作出定夺。
依照族规,他要受竹板责打,再于祠堂罚跪,彻夜念诵家训。
“何尧当真是个阴险小人,分明是有意暗算我!”裴琪打小从未有过这般狼狈之时,脸面丢得一干二净。
方才母亲想要为自己向兄长说情,然而兄长神色平静,言辞也还算温和,随后做出的决断却未轻纵一丝一毫,反倒比族规上所书写的还要重。
“我的确有错,可祸首却并非是我,归根究底还不是因着朝堂上割地一事!兄长对我也未免太过严苛……”裴琪才受过刑,此时脸色铁青,痛得龇牙咧嘴的。
“阿兄少说几句吧!”裴昭柳眉紧蹙,劝他道:“若非我白日里去寻兄长相帮,阿兄这会儿怕是还回不来。再说兄长不过是依照族规行事,总归是为了裴氏好——”
“好?”裴琪冷笑连连,“裴氏如今成了旁人的眼中钉,可我倒想问问他,若不割地,陛下还能如何……”
他神思激愤,裴昭却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她听到了颇为熟悉的脚步声,忙不迭示意裴琪闭嘴。
裴琪仍跪着,见裴昭神色慌慌忙忙的,也赶忙重又背起家训来。
谁想他过于紧张,一时间舌头也打了结,竟连打小就吟诵过无数回的家训都想不起来。
“夫言行可覆,信之至也;推美引过,德之至也……德、德……”
身着竹青长衫的颀长身影缓步而入,嗓音淡而沉。
“……扬名显亲,孝之至也;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也;临财莫过乎让。此五者,立身之本。”
裴琪脸涨得通红,更接不上来后半段。
“裴琪,你仍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吗?”
裴璋神色平静,语气也算不得重,却听得另外二人心中一颤。
祠堂的地砖冰凉透骨,裴琪面色惨然,双腿跪得一阵阵发僵。
他嘴唇动了动,“性不可纵,怒不可留,我自然明白。但何砚两次三番寻衅闹事,士可杀而不可辱……”
“那我且问你。”裴璋并无怒意,只是垂眸看着他:“身为裴氏子孙,为何要自幼习背方才的家训?”
“为了……整齐门内,以免行差踏错,致使族人蒙羞。”裴琪暗暗咬牙。
裴璋面无表情地听着,再开口时,嗓音仍是淡淡的。
“你若不服他,便该沉思熟虑后再设法应对,而非逞一时之勇,再让旁人来为你善后。倘若做不到,就该铭记礼法循规蹈矩,也自不会招来今日祸患。这道理,便是稚子也该通晓。”
月光清冷,裴璋身形如松,面容则更显疏淡。一双眼幽沉得像是寒潭,眸中唯有波澜不兴。
裴琪胸腔中原燃着一团不服气的火,此时被他这样瞧着,忽然就泄了气,然后颓丧地低下头,脊骨也不再僵硬地绷着。
“阿兄知道错了,”裴昭年纪更小一些,身为妹妹,反倒比裴琪更为崇敬这位堂兄。
“今日的事,还要多谢兄长……”她神色恳切,心底则轻轻舒了口气。
兄长返回洛阳,整个裴氏才算得上有了主心骨。圣上信赖他,他也总能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这样快便能把裴琪给领出来。
“祠堂是府中重地,六妹不该久留。”裴璋微微颔首:“回吧。”
“是。”裴昭行过一礼,才转身离开。
裴璋低垂着眼,眸中的不耐一闪而过,也无意再多说,径自走出了祠堂。
在他看来,规矩与礼法的设立,本就是用以约束庸碌之辈,而非有能之人。常人多是碌碌终身,若事事都循规蹈矩,通常便不会出大的差错。
而进门之前,裴琪说得那些怨怼之语,他也听清了。
只是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倘若国将不国,士族并无政权可以依附,迟早也要随胡人的铁骑共同陷入泥沼之中。
不论是顽抗,亦或是与敌寇结为同盟,都无异于与虎谋皮,谁又能独善其身。
这般道理,他的窈娘懂得,同为裴氏后人的裴琪却不懂。
若非他身为自己的堂弟,裴璋定当惜字如金,不会平白耗费时辰在此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