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如凇固执地道:“可是殿下也重生了, 或许劫难已经过去,那道谶语此生不会再应验了。”
“所以我才说‘不知道’啊。”闻禅抬手点了点他的鼻尖,“走一步看一步,预言不灵当然最好,要是灵验的话——”
裴如凇紧紧抓住她的手:“那就再重来一次,不管多少次……”
闻禅很心宽地笑了起来,随手在他掌心里一勾,调侃道:“一辈子翻来覆去只活三十年啊,不嫌累得慌吗?”
她溜溜达达地回去梳洗就寝,裴如凇迟了一步,叫人进来收拾碗筷。趁着令他分心的那个人不在,飞快地在脑海里盘算前因后果。
那句谶语说的是她如果遁入空门,可以躲过一劫,如果坚持入世,便难逃三十岁那一劫。
闻禅刚才那句话默认了不管重来多少回,她都只会选入世而不会选出家——裴如凇还没有自信到理所当然地认为闻禅不出家是因为爱他爱得连命都不要了,那么她不肯如此选择的理由,除了眷恋红尘繁华之外,就只有一种可能。
她已经知道选择安度一生的代价是什么,所以宁可短折而亡,也不愿重蹈覆辙。
时近七月,天气燥热,京师久旱无雨,朝廷里的雷却一个接着一个:三法司长官因办案不利罚俸整年,上上下下被敲打了一通,太子和越王也免不了一顿数落,汤山都督白施罗罚俸,相归海以旧功减罪,削去军职,贬为士卒。
满篇的“罚”字里,只有两位官员侥幸得免,一个是监察御史李焕,因查案有功,以按察使身份随三皇子闻琢巡检汤山郡;另一位是左台侍御史杨廷英,调任西河县令。
兆京下辖九县,西河县便是其中之一,县令品级比御史高出一品。杨廷英因为得罪了长公主,长公主遂令朝中亲信找个由头将他逐出京城,但偏偏中书令源叔夜不想让她称心如意,在中间横插一杠,在御前替杨廷英说了几句话,硬将原本要被调去西川的杨御史改任了西河县令。
这些时日皇帝难得雷厉风行,处置了一批官员,又下定决心治理边境流民,但叫朝中官员们议了几回都不得法,甚至还有人劝他不要擅动,以免激起边将反心。几次下来,皇帝发觉困难越提越多,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他一个人舌战群儒,于是一怒之下把闻禅叫进宫替他吵架。
闻禅上辈子干的最多的事就是和各种官员吵来吵去,深谙合纵连横之道。一群人吵了整整两天,连饭都没怎么好好吃,最后议定先在北境流民问题最严重的固州、汤山二地试行新法。越王领固州安抚使,三皇子闻琢进封燕王、领汤山安抚使,各往治所收拢流民,安抚百姓。户部、兵部配合重编当地户籍、田册、军籍,刑部新修流民律令,另派御史随行监察、纠弹不法。
持明公主在嘉运殿一战成名,朝臣终于领悟了这位殿下缘何独得皇帝爱重。她是个既能拔刀又能讲理的人物,经过禁军哗变那件事后,大部分人对她的印象都是杀伐果决、手腕铁血,但在处置北境流民的问题上,她的思路显然要比其他朝臣更加灵活机变,绝非只求蛮力镇压、贪图一时之功。
事情一旦开了个头,后头的许多事也就顺势而行,公主出现在嘉运殿成了寻常景色。起初是处理北境的奏报,渐渐地其他政事也要过问她的意见,再加上她总能委婉而周全地处置各种棘手难题,甚至连某些朝臣都隐隐对她产生了依赖之心。
整个夏季,兆京只下了零星两三场小雨,各县均报了旱情,六月时皇帝曾遣太子往南郊求雨,没什么效果,七月中旬,皇帝决定亲自出京求雨,闻禅等随行而往,路上见禁军随从护卫,京兆府疏散清场,比从前严整有序许多,显然是从大婚一事里吃足了教训。
京兆尹何攸的位置恰好离闻禅不远,便顺路过来拜见,闻禅忙止住他,温声道:“何公为天子出行尽心操持,已是极辛苦了,不必多礼。”
何攸叹道:“圣人祈雨,为生民大计,下官不过做些分内之事,如何敢称劳苦?倘能为百姓求来一场甘霖,便是再办上几回,下官也心甘情愿。”
闻禅点头道:“行风布雨固然只能靠上天成全,不过我还是信事在人为,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何公尽管开口,不管出钱出人,我愿尽些绵薄之力。”
何攸朝她拱手为礼,微微躬身:“公主高义,下官先替治下百姓谢过殿下了。”
闻禅含笑摆摆手,道声“何足挂齿”,放下了竹帘,两人话题到此为止,就是一场再客套不过的官面寒暄。
次日晚间,何攸微服登门拜访,闻禅在东厅接待他,出来时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
何攸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场面,有点犹疑,闻禅也不多解释,任由驸马坐在她下首装花瓶,淡淡地道:“见笑了。”
何攸:“……哪里哪里,公主与驸马恩爱情深,真是羡煞旁人哪。”
这句马屁拍到了点子上,裴如凇弯起眼睛,朝他矜持地一笑。
这个家里唯一的正经人咳了一声,问道:“何公夤夜来访,所为何事?”
何攸敛容正色,沉声道:“昨日听了殿下一席话,下官深为感触。实不瞒殿下,兆京近年来旱涝不断,一直靠官仓余粮勉强维持,然而去年秋粮入京时遇上台风洪水,运输途中折损了近三分,而今年开春以来粮价飞涨,米斗五十钱,官仓已罄,眼看今夏又是大旱,再这样下去,兆京恐怕要闹粮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