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二十八年,权宦郑恩干预废立、动摇社稷,你上书弹劾被贬西南;延寿五年陛下广召天下僧道祈福,你直言进谏,左迁数年,好不容易返京,不到一年,又弹劾城阳长公主纵容家奴。”闻禅幽幽地道,“杨县令,你的种种作为,可不像是只想做个清白小官的样子啊。”
杨廷英:“……”
“明明做了正确的事,却横遭贬谪、沉沦下僚,不觉得不公平吗?”闻禅见他不说话,又加了一把火,“子不言父过,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我们也没必要装瞎。如今的朝廷,光靠才干和清白是站不住脚的,君子直道而行,可为官者想要真正做出点事,有时候不得不绕几步路才能抵达。”
“为什么是我?”杨廷英问。
闻禅答道:“因为我想让你这样的人留在朝堂上。”
她曾经以为只要有一位英明君王,天下就可以迎来长治久安,后来才逐渐明白,天下兴也好,乱也好,都不是皇帝一个人就能主导的局面。能臣干吏需要培养,也需要遮挡风雨以免摧折,给那些正直勇敢的人更多机会,也许某一刻、某个人就会成为那个改变命运的转机。
“殿下这话,分量太重了,下官恐……担待不起。”
杨廷英紧绷的肩背稍微松垮下来。他这些年大起大落、流离在外,说心里没有怨愤是不可能的,也无数次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骤然间听见持明公主的肯定,哪怕动机并不纯粹,还是令他一时之间生出“终遇知音”的感慨。
“这就担待不起了?那再说点你更加担待不起的。”闻禅道,“你也知道这次得罪了长公主,是有人居中转圜把你保了下来,若你因此坐罪,再被外放几年,你猜卢家会如何看待你与尊夫人的姻缘?据我观察,尊夫人门第虽高,在官眷之中交际却平平,不知道这几日又是什么情形?”
杨廷英在京中没有宅子,只能依附着卢家居住,自从持明公主表现出重视之意,卢家对女儿女婿的态度确实比先前好转不少。家中暗藏的龃龉杨廷英心中多少有数,但被闻禅这么直接点破,着实有些难堪:“殿下见笑了。”
“拜高踩低不好笑,好笑的是前倨后恭。”闻禅微微笑道,“如何?杨县令就算不为自己,为了夫人也该争口气才是。”
杨廷英的软肋很明显,不过自古深情难得,闻禅就算是利用,也想把它往好处用。杨廷英显然是被她说中了心事,低头不语,沉思了片刻,复又抬头问道:“下官还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如实相告。”
闻禅已经预料到他要问什么了:“问吧。”
“殿下如此苦心筹划,培植亲信,拉拢党羽,是想要走到哪个位置上去?”
担心闻禅会觉得冒犯,他又补了一句:“下官以身家性命起誓,今日之言绝不外传,若泄露分毫,下官自戕以谢殿下。”
闻禅露出了“我就知道”的笑容。
“一条腿还没站上船,就开始想这些事了吗?”她悠悠地叹道,“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深林’不是为了我而存在的,维护天下安定、国朝太平,这才是‘深林’存在的目的。”
杨廷英:“……”
“怎么,很惊讶吗?”闻禅睨了他一眼,“不愿意相信世上竟然有我这么纯粹的好人?”
杨廷英呛了一下,忙道不敢。
“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实话。”闻禅道,“至于这个目标最终会引出什么结果,也就是你刚才的问题,不由你我说了算,要看天意和时运。”
杨廷英对她这番云里雾里的话似乎不是很买账,还在犹豫,然而闻禅已经说累了,端茶润了润喉咙:“没听懂?听不懂没关系,以后你自然会懂的。来,我们先把正事定了,恭喜你加入‘深林’,嗯,代号就叫‘白鹭’吧。”
“……”
杨廷英不得不主动开口纠正:“殿下,下官如今已经不是御史了。”
闻禅:“御史是一种气质,不要怀疑自己,你就是当御史的那块料。”
“如何联系往来,我回头会派个人跟你详细说明,如果反水的话,会遭到很多你意想不到的人的追杀,所以尽量还是别轻易尝试。”
杨廷英彻底放弃争辩:“是,下官一定谨记在心。”
“西河县位置紧要,京郊县令不是那么好做的,若有麻烦可以来找我帮忙,公务上有什么事,京兆尹何大人也可以托付,但他还不是深林的人,小心别说漏了嘴。”闻禅总结道,“总之遇事大家一起商量,不管是为了谁,尽量在自己的位置上站稳了,来日方长,总有一飞冲天的那一日。”
杨廷英莫名其妙被她拉上了贼船,感觉今夜发生的一切都仿佛梦游,可是胸膛内鼓噪的心跳却带着毫无来由的预感——那个代表着转机的“时刻”终于到了。
他朝闻禅一揖到地:“下官领命……多谢殿下栽培。”
送走杨廷英,了却了一桩事,闻禅的心情总算稍微好转了一些,平静地梳洗就寝入睡,然后在不知道几更时被裴如凇回来的细小动静扰醒了。
他的动作其实已经放得极度小心,但在寂静的深夜里,哪怕只是衣料摩擦的一点点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闻禅侧耳听了一会儿他的动静,终于在他掀开帘帐坐在床沿的时候轻轻叹了口气,开口说:“要不然还是分开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