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如凇见惯了大风大浪,但是没见过会说话的蝙蝠,堪堪后退一步,涵养很好地没有惊叫出声:“要不是门口有匾,我险些以为是误入了妖怪洞穴,蝙蝠老爷快收了神通吧。”
乌鸦:“嘁。”
她轻巧地翻身从屋顶落下,抱着长刀背倚廊柱,裴如凇疑惑:“等什么呢这是?”
乌鸦面无表情地别过头去,心说等你哭天喊地地从这道门里冲出来。
裴如凇并没在乎这点小小的异样,他见乌鸦在府中,便知道公主一定也在家,久别重逢的雀跃在他心里扑棱得快要炸了毛,他快速穿过庭院,路过向他行礼问安的纤云飞星,满怀希望地推开房门:“我回来了!”
“殿下!”
书案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的茶杯碗盘也都在原位,帘帐卷起,挂在金钩上,窗户半开,春风徐徐地吹开炉中细烟——安静,整洁,一切陈设都和他离开时没有分别,只是少了本应该在房中的那个人。
“殿下?”
裴如凇疑惑地在屋里转了一圈,还不死心地往床底下看了两眼,像个突然找不到家的小孩,有点茫然地在原地踌躇片刻,出门问纤云:“殿下不在吗?”
纤云温和平静地答道:“回驸马,殿下不在。”
裴如凇呆滞的目光从纤云移到飞星身上,又移到程玄身上,最后移回纤云身上:“那你们……为什么还在?”
公主出行可以不带驸马,不带侍卫,但一定会带上纤云飞星程玄乌鸦这四大护法,他们是跟着闻禅一起闯过天下的铁杆心腹,彼此间的信赖关系超乎寻常。这四个人都在家,裴如凇实在想不到公主竟然会不在。
飞星道:“回驸马,殿下听说东城集市繁华,要去逛一逛散散心,下午便独自过去了。”
裴如凇怔怔地重复:“‘独自’?”
程玄肯定:“独自。”
“你们为什么不跟着她?”裴如凇难以置信,“她是什么身份,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怎么能让她单独出门?!侍卫呢?连乌鸦也不带?城东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非得她亲自去看?!”
纤云望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答道:“殿下说她自有分寸,让我们不必担心。”
裴如凇如遭重击,心下猛地一沉,旋即开始“通通”狂跳,一言不发地拔腿向外冲去。
乌鸦倚在门边,眼前掠过他狂奔的身影,衣角被风卷得飘起,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她一个人,谁也没带。”
裴如凇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翻身上马,朝东方绝尘而去。
“殿下不会有事吧?”
程玄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蹙着眉念念叨叨,飞星手欠地想去揪园子里的花,被他轻轻一巴掌拍在手背上,只好悻悻地揉着手道:“我赌殿下赢。你有空自己吓自己,还不如担心明天御史会不会弹劾驸马在大街上纵马狂奔。”
呼啸风声掠过耳畔,依旧盖不住犹如擂鼓的心跳,咚咚的震动把一切思绪和情感都摇成了浆糊。
闻禅这个人心思缜密,走一步算三步,好像永远都能冷静镇定地置身事外,可她真正的性情中却始终潜藏着某种危险的自毁倾向,一旦动起真格来,便是犹如赌徒般疯狂的孤注一掷。
上辈子她不告而别,自焚于山寺,把裴如凇吓成了丧家之犬,重生以来那阴影原本在逐渐淡褪,可闻禅只要一消失,就能轻易勾起他的心魔。
城东的集市足足有两条街,到处都是吆喝买卖的人群,裴如凇无法硬闯,只得下马步行入内。两侧往来的行人走走停停,他的视线跟着来回转动,却什么也没看进去,唯有恐慌像发面团一样不断膨胀,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把懊悔和心虚挤成了一汪酸楚的委屈。
就像闻禅心里清楚裴如凇在武原虽然可能遇到波折,却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裴如凇自然也知道如今天子在平京,闻禅又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就算遇到小麻烦也能妥善处理。可理智归理智,担忧却不归理智,提心吊胆的那根线并不会因为理智而变得强韧,就算有一百个人说“没事”,也只有亲眼确认过之后才能真正放心。
自认为能瞒天过海,说到底是轻视别人的心意;自以为体贴懂事,无非是在幻想中自我美化,好像受了伤不叫痛的人才配当男人。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答应过再也不会抛下他的那个人,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幽魂似的裴如凇在街市里徘徊半日,终于站住了脚,收回酸痛的视线,凝神低头盯着脚下地面,深吸一口气,默数十下,把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都咽回肚子里,给理智腾出施展的余地:偌大的集市,挨家挨户找过去不现实,必须得动脑子思考,闻禅有可能去哪里?
公主这么金尊玉贵的身份,就算她有意独行,也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所以不可能是偏僻的街巷或者闲汉乞丐汇聚的路口;她喜静喜洁,人太多的瓦肆乐班和酒楼也可以排除;比起烟火气里闲逛,她往往更喜欢独自站在高处俯瞰……裴如凇陡然抬头,看见了远方浮屠细长的尖顶。
平京城东的宝相寺地处闹市,寺内却是难得的清幽,西院种了好几株银杏菩提,春来郁郁葱葱,连廊下栽着成从的杜鹃山茶,几位前来上香的女客闲坐庭前,正轻声细语地聊天饮茶。
裴如凇一眼就认出了闻禅的背影,她穿着凤仙紫的窄袖圆领袍,发挽高髻,露出的小半张脸白皙如玉,正气定神闲地听着旁边的女眷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