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雁(119)
“唔,”卫柏吃痛闷哼,瞬间握拳。
他肩头肌肉硬实,顾雁咬得用力,而他竟硬生生忍耐下来。直到她将愤恨彻底发泄出来,才松开口。他肩上留下了一个深陷的牙印。卫柏轻轻摸了摸,再回头,只见她眼眶里盛着泪珠,几欲落下。
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转过脸看向一旁,疲惫说道:“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
她生而姓顾,江州之女。虽然天生一张柔美如江南烟雨的皮囊,却更是天生一副属于将门虎女的倔强傲骨。
卫柏瞳仁一缩。刹那间,他身上所有桀骜狂悖,都烟消云散。只剩铺天盖地的哀切,漫过瞳眸。他没有言语,只是哀切地注视着她。许久,许久,他深吸一口气,起身下榻,转头离开。
顾雁松了口气,浑身脱力地摊在榻上。她侧首望去,见卫柏绕过屏风往外走去,摇曳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他掀开门帘,消失在帐外的黑夜里。
大帐重归寂静。
一豆灯火,就在燃在无底深渊里,微弱光线还被屏风遮挡了大半。空荡荡的大帐,跟她此刻的心一样空落。她怔怔看着顶篷,泪珠终于从眼角滑落。
——
时至深夜,军营里各个营帐都已熄了灯火。只有夜里上值的巡逻兵,依然举着火把,列队四处巡逻。
卫柏像一抹幽魂似的,失魂落魄地逛着。
黑灯瞎火的,巡逻兵远远看到一个黑影,断喝一声:“谁在哪里!”数人举着火把疾奔近来。火光一照,他们惊见是颖王,忙又恭敬施礼:“殿下恕罪。”
卫柏这才回过神:“嗯。”
巡逻兵正待离开,又被颖王叫住:“等等,陶长史的营帐在哪儿?”其中一名兵卒指向不远处一顶营帐,“那个就是。”
“孤知道了。”卫柏轻轻挥手。一众巡逻兵连忙施礼,压着疑惑列队离开。他们纵然再好奇,也不敢多嘴问颖王。
卫柏抬步走到那顶营帐外。帐里熄了灯火,隐约传出鼾声。他在门外唤道:“从云。”
鼾声依旧。
卫柏提高声音:“陶羽!”他心烦意乱,声音也格外严厉。
鼾声停下。
“陶羽,出来!”他
等得不耐烦了。
帐里迅速响起动静,须臾,门帘掀开。匆匆披了件外袍,赤脚奔出的陶羽披头散发,朝卫柏匆忙施礼:“殿下有何要事?”
卫柏背着手,踌躇片刻,低声道:“有些事……孤不知怎么办,也不知能问谁……找你聊聊。”
见殿下支支吾吾的口气,陶羽顷刻便知,定是关于顾娘子的事。殿下聊政务向来果决,不会如此。他试探地问:“顾娘子?”
“嗯。”
“呃,殿下跟属下聊这个不合适吧……”
“此次伐夔,你居功甚伟。回去批你休假十日,并加俸禄三百石,赐一双金碗。”
陶羽深吸一口气,深深施礼,迅速退身让开一条路:“谢殿下隆恩!殿下想聊什么,属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柏迈步走进帐内。陶羽赶紧回身点燃油灯。
这顶营帐比颖王大帐小许多,只铺有简单的竹席褥垫,还有几个箱子。卫柏径直坐在竹席上,垂眸不语。陶羽只好坐在殿下对面,陪着沉默。昏黄的灯火,将两人对坐的影子映在帐壁上。
半晌,卫柏终于开口道:“孤以为,看到她时会很愤怒。但其实,孤没有想象中生气……反倒更想……”他忽然顿住,话锋一转,“但她恨极了孤……孤不知怎么办才好,你明白孤的意思吗?”
陶羽听得惊讶。辅佐颖王十多年以来,第一次见殿下如此茫然,甚至还有些手足无措。“呃,”陶羽冥思苦想。作为忠臣,他实在不忍心打击殿下。但殿下向来喜欢听直言进谏,他决定实话实说:“殿下,强扭的瓜不……”
卫柏霎时目光凌冽,满溢杀气地盯过来。陶羽浑身一震,连忙改口:“……也可以甜,可以甜。”
卫柏眼里杀气散去。他“嗯”了一声,又问:“具体怎么办?”
“不如……殿下用真心打动她。”陶羽决定,还是选择殿下能接受的实话,“殿下的真心,属下看得一清二楚,相信顾娘子也会看到。”
卫柏垂眸说道:“孤以前……捧出真心给她,她还是无动于衷……她只喜欢鄢和,只在意江州……”这几个字,他光说出来都觉心如刀割,“孤再用真心,等着被她揉碎第二次么?孤又不傻,连犯两次同样的错。”
陶羽何曾看过颖王这般为情所困,他轻声劝慰:“殿下威服四海,何必执着于一人呢。干脆放她走吧。”
“不可能。”卫柏飞快应道。
陶羽一噎,连他都好奇了:“顾娘子到底哪里好,让殿下如此念念不忘?”
卫柏眼睫一颤。他回忆着过往,怅然说道:“她笔下所写的,是我向往的世界。她眼中看到的,是我这副躯壳下面,真正的魂灵。”
这下陶羽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不得不承认,那位顾娘子不仅有趣,还很有见识和胆魄。以殿下的脾性,很难不喜欢。但是,人家不喜欢殿下啊……
“我不指望……”卫柏滚动喉头,艰难说道,“不指望她爱我……我只想待在她身边,看着她,哪怕听她编些假话也好。”
就像她方才编的那两个回答一样。
“呃……殿下强行留人,人家就算一时就范,也会愈发畏惧殿下。这不是殿下想要的结果吧。”
“但放她走,她就会跟鄢和在一起。一想到这我就……”卫柏的心骤然狠狠刺痛,他猛然抓紧衣摆,“起码……她现在为了顾麟,愿意暂时留下……”他不禁失笑,“这么看来,这个大舅兄也不是全无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