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雁(32)
前些时候,某日深夜,武望山上突然滚落一块巨石到山脚树林,上刻八个大字:烈烈玄阳,授命于颖。意思是,玄阳天君将天命授予颖王!
第二日清早,发现巨石的樵夫惊得神魂出窍,这可是玄阳天君显灵了!然后连滚带爬地上报了官府。
经层层通报,此事在数日内引起了朝野震动。颖王获知后极为重视,但巨石过重,难以运进梁城。颖王决定亲率百官,前往武望山拜谒。
文赋大赞颖王威名,还说殿下行事,彰先王躬行节俭之德,显天君庇佑苍生之仁,心存孝义,心敬神明……等等,这话怎么有点眼熟,顾雁神色复杂地看向卫柏。他看着窗外,轻轻挑眉。
她低头继续看,赋里又说……所以,才会感动天君降下祥瑞谶言……看来,这篇文赋要在朝堂上发得人手一份了。
顾雁撇撇嘴。
卫柏转眸看她:“这是什么表情?”
顾雁合起卷轴,幽幽道:“之前还提议殿下编故事。没想到,殿下直接编了个大的。”
“这是天降谶言。”卫柏面不改色地强调。
“好好好,是天降谶言。”顾雁鼓了鼓腮,心情也复杂起来。
他厉行赈灾举措,人心动荡之际,造祥瑞,发文赋,收民心。手段环环相扣,竟还如此不掩野心,率领百官拜谒什么“授命于颖”,宫里那位不知会怎么想。
卫柏瞥见她的神情,握拳在嘴边轻咳一声,又道:“此赋完成,你也有功。”
顾雁眸色一亮,倾身放回卷轴,忙问:“那奴婢能否讨个嘉奖?”
卫柏接住她的炯炯目光:“想要什么?”他的声音里,竟有一丝期待。
顾雁轻咬唇瓣:“还是那个心愿……去典录司编撰陶……”
“换一个。”她话还没说完,卫柏便烦躁地闭上眼。
啊啊啊!
顾雁深深吸气,压下窜起的火气。冷静,冷静,不能操之过急,引起卫贼警觉。
“那……”她拿起手边文稿,双手奉上,“这是奴婢新写的戏文,讲述了方士与狐姬重逢之事,请殿下过目。虽不能解殿下烦忧,但愿能博殿下一笑,便不枉奴婢用心了。”
卫柏闭着眼,一声嗤笑:“你之前说不想当逗趣乐子,怎么又想博孤一笑?你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怕是连自己都分不清了。”
这厮怎这般难缠!
顾雁捏紧手,迅速思量着说辞。
“奴婢喜欢编戏文,就算世人说杂戏低贱,博人笑耳,奴婢也不在乎。世道艰难,能博人一笑,也算可贵。但奴婢也说不清,为何在殿下面前,就是不想只做个逗趣乐子,而是想……让殿下看到我的文章本身。”
前半部分,顾雁说得情真意切。以前身为丹阳郡主,她从未轻视过任何人。现在沦为流民,她也从未自贱。到了后半部分,她开始发挥编造,连声音都调整得更伤感了些。
卫柏缓缓睁开眼,看她的目光变得认真。
“不过,一见殿下劳心忧虑,奴婢又盼着能贡献微末之力,博殿下一笑。”这话弯弯绕绕,顾雁自己都说晕了。她暗中掐着虎口,强行保持着怅然表情,别被卫贼瞧出破绽去。
卫柏听得蹙眉,似乎也被绕了进去。半晌,他问:“所以,你只想与孤论文谈心?”
“嗯!”若抛开卫贼身份的话,她是真心想与他论文的,顾雁默默想。
“孤又没说不行。”卫柏叹了口气,接过文稿,却发现纸张皱成一团,还得费劲摊开。他的声音凉下来:“还没人敢呈一团抹布给孤评议。”
顾雁迅速拿回文稿,摊平后再奉上:“下次不会了。”
“你是第一个。”卫柏虽语气嫌弃,却伸手接过了她的文稿。这时,他的手无意碰到了她的小指,她飞快往后一缩。卫柏顿生烦躁,猛地抽走文稿,深吸一口气,这才看起来。
这篇戏文里,方士捉拿一只恶妖后身受重伤,困于林中迷阵,恰遇狐姬。狐姬没有落井下石,反而领他走出迷阵,还骗走了来追杀的恶妖。方士遂对狐姬产生改观。
戏文到这便结束了,卫柏渐渐看得投入,倒忘了烦躁。他看了两遍仍意犹未尽,最后一叹:“虽然人妖殊途,但未尝不能同行。”
顾雁狠狠点头:“没错。”
卫柏笑了笑:“文章读之如清风拂面,字字珠玑。之前说你可以编纂成集,是觉得只给我一人看很可惜。既然博人一笑,何不使万民同乐。”
顾雁轻咬唇瓣,与他相视一笑:“其实我也这么想。”
她话语坦荡,笑中却带一丝腼腆。卫柏一时看怔了神,仿佛她的倾城一笑,让这昏暗的车厢顿生光彩,连天上的日月都失了颜色。
卫柏猛然回神,嫌弃地甩头。
他越来越失控了。
不该如此。
脑海中的理智,强迫他冷静下来。
卫柏闭上眼。
此女心机深重,能言善辩。目前看来,她很想去典录司,所言缘由未必是真。至于真正原因,还需观察。她对自己若即若离的态度,八成是故意为之。他都好几次,看着她一颦一笑,恍惚便失了神智。
绝不可,再这样下去了。
待卫柏再睁眼,面色已重归淡漠。他随手将文稿扔到一旁:“就这样吧。”
顾雁一愣。
方才他还有说有笑,忽就冷淡下来,变脸跟翻书似的。心头骤然一堵,她只觉胸口发闷,恨恨拿过文稿。褶皱的纸张上,渐渐映出卫贼模样。她用手掌一遍遍按在皱巴巴的“卫贼”脸上,试图将那张脸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