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当是泪流满面了,脸上湿得一塌糊涂,却不知是嚎啕大哭,还是无声落泪。
她气力全失,良久才爬到胧明身边,将脸埋到胧明颈窝,嗅着胧明的气息便觉得安心。
“胧明,胧明?”
濯雪小声叫唤。
胧明不应声。
濯雪改而又唤:“寒星,醒着不曾?”
寒星亦不应声。
惯来一丝不苟的大妖,如今竟是衣衫褴褛,身上已找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肉。
雷电过身不光通体焦痕,还全是刀剜斧劈之伤,每一道都深可见骨。
血啊。
血一直在流。
“去……”
气若游丝的一声。
濯雪觉察到胧明的胸腔在震颤,她愕然起身,慌乱地捂住胧明的伤口。
捂得住一处,捂不住第二处,
她连如何救胧明都不知道,又该如何救那报丧灵鸠?
鸟鸣愈发急切,像尖锐锋芒,穿过耳膜,硬生生捅入她空荡荡的心房。
别吵了。
濯雪捂住一只耳,另一只手颤抖着往胧明身上捂,双耳连着心口,一抽一抽地发痛。
“吵死了!”她尖叫大喊。
霎时间,天地宁静。
天地是寂静了,她却依旧听不到声响,好像千里内生息全无,寰宇空旷。
濯雪气喘吁吁,看着面前体无完肤的大妖,一瞬化成白虎真身。
虎身同样皮开肉绽,胸口起伏甚微,大抵因为那双眸和身上的血一般红,竟叫人看不出它有未睁眼。
“胧明,我怎么救你?”濯雪抬手抹泪,又捏起袖口,轻轻拭净白虎的眼梢。
白虎赤红的眸子,微不可察地眨了一下,未能眨到底。
濯雪毫无章法地施出灵力,就算将自己掏空,也不想住手。
伤痕累累的庞然虎身遽然一动,潮而冰冷的鼻头,轻悠悠抵上她的手背。
轻比春日时云游四方的蒲公英,万千情思寓在其中,逐风而荡。
却又重比不老青山,因那万千情思,狂书百年也书不尽。
潮凉的鼻尖沿着濯雪的手背滑落,留下一道好像泪痕的湿迹,虎首沉沉落在碎石上,眼皮跟着徐徐敛上。
濯雪浑身颤抖,严丝合缝地搂上白虎,不想身前的虎躯失了温、化白骨。
你活,你不是能呼风唤雨吗,如今怎么动不能动了?
濯雪想将这一个个字,用尽全力地灌到白虎耳中,令之不能安睡,只能记进心。
但她说不出话,她不光失聪,在这一霎间……
还失声了。
背后隆隆作响,地脉垮塌,整座瑶京榱崩栋折,自边缘起如溃堤般泄下云端。
凡人只见天石骤降,砸得山倾水断,数不清的城廓毁于一旦。
“天塌了,天塌了——”
凡人们哭天抢地,不论老幼,不分贫贵,一律仓皇奔溃,夹缝求生。
濯雪仰头急寻,天上翳云耸立,障蔽天地。
她撑起双掌,用尽全力拨开浓云,只为让瑞光重临大地。
乌云间,一线光亮倾泻而下。
瑞光于胧明而言,是祸亦是福,有瑞光在,她就算泯灭于此,孱弱的魂灵也会被拘缚在躯壳之中,正如天律司中的报丧灵鸠。
如此大的动静,阗极也该来了。
濯雪想,胧明的确坏极,却又万分懂她。
她哪做得到坐视不理,哪能故作铁石心肠,胧明将她的命簿逐字细看,还真摸透了她的心思。
她竭力起身,磕磕绊绊地踏进天律司,仅凭着那微不可察的死息,在院中猛刨五尺深,找到了被埋在泥里的报丧灵鸠。
如何救?
先前不还喋喋不休,如今怎又不发一言了。
说话啊,濯雪将灵鸠身上的泥土一点点拂开,她急火攻心,头晕目眩。
就在此刻,鸟又在她耳畔啼了一声。
这是能灌入她耳中的,天地间的唯一声响。
啾。
婉转悦耳,不同于先前的急切,似已还复生机,
一声过后,她芜秽丛生的灵台中涌进春意,异色妖丹恰若剥茧,竟又褪去一层壳衣。
只是那壳衣并未消失,而是碎在灵台上,化成了九簇火焰。
原来便是这九簇火焰,在妖丹里不停地涌动。
凡人的命火在双肩上,妖仙的命火,燃在灵台间。
濯雪忽然就明白了,她运转灵力时顺势摘走一簇命火,再一翻掌,命火便跃上指尖。
火焰亮不及瑞光,大不及黄豆,它葳蕤闪烁,似比地下岩浆还要炙热。
这是生息之火,是希冀之源。
她垂眸,缓缓将命火摁向报丧灵鸠的心口,在命火离身的一刻,灵台搐缩数下,痛得她直不起腰。
仰躺着的报丧灵鸠倏然振翅高歌,绕着濯雪盘旋数圈,黑赤色的不详之光随着它尾羽曳摆,而徐徐抖落。
它似在讨要什么东西,尖喙微张着,不离濯雪半步。
濯雪茅塞顿开,在白虎身上摸出命簿的纸页,给它衔在口中。
报丧灵鸠尖啸着飞向天际,明明叫声嘹唳,落到众妖仙耳中时,就成了幼童叱嚷。
它口中每一句,无一例外都是噩兆,句句关乎阗极,句句都是罪证。
濯雪哪里听得到,她忍住灵台绞痛,好不容易才走到白虎身边。
她伏上虎背,良久才将气喘匀,身下白虎还是一动不动。
若不,她也摘一簇命火送给胧明?
濯雪忙不迭又从灵台上取走一簇火,本想含在口中渡给白虎,不料渡不过去。
胧明——
没死透啊?
濯雪眼泪骤止,生生将命火又咽了回去。
竟然……没死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