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114)
末了,她将信还给应怜,勉强道:“你只写到祝娘子自求遣出,尚未写完,后头呢?”
“后头……你不都瞧见了么。”应怜讪讪,拉她坐下,小心
窥觑她既淡且冷的面容,道,“我将她接来家中住几日,过了年,她便要走了。我并非有意挑拨,只是既已探得那王家是龙潭虎穴,你总不至还两眼一闭往里跳。你岂不见祝娘子那时被磋磨成什么样子?”
李定娘一双眼瞧定她,也不知里头千言万语,听他一席话,却此刻俱哽在喉间,出口不得,阻得难受时,只得长叹一声,别过目光。
应怜再道:“我知表姐你心高,若单瞧那王渡在外,颇是德才兼备,确可配你;然他城府太过深险,内里人品也堪忧,你、你……我说句难听的,就算不嫁,也比嫁他好!”
“……你可知,下月便是亲迎,六礼已成其五,我早已算半只脚踏进了王家?”许久,李定娘道出一句。
她面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黯淡的光线里,脸色也苍白,那苦涩伴着悲哀,沉沉地向应怜压去,凝滞艰涩,压得人几乎张不开口。
然再难开口,应怜还得劝,“你将信拿给姨父瞧,他若晓得了那人不是佳婿,岂还会推你入火坑?姨父素日最疼你,他铆定的事,连郑姨母也难改的。若他不信,我、我亲自去!我去向姨父说,他当真见了我,总不会以为我在胡言乱语!”
她再将那信塞给李定娘,一触她手,却觉那指尖又冷又僵,浑如从冰窟窿里拔出来的一般。
“你让我想想。”李定娘几乎收不起那信,连话声也在打颤,勉强稳住心神,却又复了一遍,“你让我想想……”
正僵持不下,忽外头有人扣门。
“我有话想同李娘子讲,可否方便?”是祝兰的声音。
应怜没动,望向李定娘。后者无力点点头。
她便去开门。果见祝兰在外,不悲不喜,如平常一般,踏进屋来。
自来新欢旧爱,最难相对,一个已成秋风团扇,一个正当金风玉露。愚者看不穿,慧者伤其类,只不知一个看一个,心中作如何想。
“我曾与娘子,有过几面之缘。”祝兰开门见山。
“第一回 见,是在为令堂接风洗尘的饮宴上。那时你是高官之女,我是商家女、商家妇,有心上前与你攀谈,却不知为何你郁郁不乐,便做了罢。”
“第二回 见,是赏花相邀,我请了满扬州的士绅贵女,却只是为与你作衬。谁都晓得,我意在巴结你。那日他随我一同来,便初与你结识。”
“第三回 见,我已下堂,心中苦闷难言,又从他言语中得了蛛丝马迹,以为你们有了首尾,他才弃我,冲动之下,私自邀约,当面与你分辩,言语失当,交情变恶,此后再无往来。”
“我曾懊悔误会了你,想与你致歉。如今想来,竟不是我误会,你们到底将成一对眷侣。”
一句一句,如层层剥下伪装,教李定娘脸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末了盯着她,冷语道:“你又待如何?”
慧者伤其类。
祝兰摇头,“不如何,我想劝劝你。”
一室闷阻凝郁,她愈是平静,李定娘愈是难堪。
祝兰不在乎她如何想,却问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可知胡氏?”
李定娘与应怜皆是一愣。
“看来是不知了。”祝兰道,“她是王渡的发妻,家中原本做屠猪羊的买卖,谈不上多殷实,好在吃喝不愁。”
这事范碧云也提过,但终究只是风闻,并不晓得内情。这会子从祝兰口里说出,竟更详实了七八分。
“此女貌丑,故迟迟发嫁不得。王渡家贫,连乡塾也念不起的,曾以放羊赶猪为生,一来二去,结识了胡氏,便教他捡了这便宜,成了胡屠家的好女婿。”她说到此,面有微讽,也不知是嘲王渡还是嘲自己,“那时我已到出阁年纪,我爹却只得我一女,因要传习家业,故有心招赘个儿郎。可巧,刚放出风去不久,一次意外,我便识得了那王郎君。我见他温文尔雅,为人又谦逊温和,且喜他进退有度,是个精明强干之人,便有心招他为婿。渐渐与他相识得深了,一心属意于他,他这才与我坦诚,说家中已有妻室,却又言道,他那妻子如何如何蛮横,更兼有心疾,他早已有和离之意。亏我出生商家,最是与人打交道的出身,竟听信了他的鬼话。”
应怜听得心惊,想那胡氏命途之终,脱口便问:“她当真是心疾而亡?”
却迎来一双祝兰似嘲非嘲的眼神。
“胡氏不多久便亡故了。他说是心疾,却引起了好一场纠纷,闹上公堂,是我爹颇费了钱财,才将他捞出,又惮胡屠回家说三道四,私了了一笔钱,打发他远走他乡了。然那胡屠临走前,口口声声,涕泪俱下,道女儿身子康健,何曾有什么心疾?”
说罢了,她只看着李定娘,瞧她身子坐得虽直,却细细地有些发抖,颊无血色,唇也抿得发白。祝兰轻轻笑了起来,眼中无泪,却比有泪更悲哀,“原来世间到底有报应。我曾心知肚明,胡氏因我而死,我却只坐看她化作冤魂,自己鬼迷心窍,一心想着与他成双成对。如今我也得了胡氏的下场,而你——李娘子,你就是当年的我,你的风光,就是我当年的风光。”
李定娘呼吸急促,身子更抖得厉害了些。应怜怕她恼怒发作,忙来扶她,甫一触及,她却猛地一惊,惶惶看来,而后摇了摇头,半晌,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