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128)
“哪至于这么多!”应怜吓了一跳,还以为一日三百钱尽够了,又问,“这价钱是怎样算的?赁马一日也不过一百四十钱而已!”
伙计便道:“那是庸马在城中一日的费用。小娘子去代州,一路山长水远,颇伤脚力,哪里能比!”
说着算盘拨了一通,道劲马日费二百二
十钱、华盖车二百钱、二十年资车夫四百钱,又折损脚力算作六十钱,两日下来,可不得小两贯;又铺开南北舆图在案上——虽比不得官家舆图精细,却各州府水陆地界颇为分明——教应怜来看,从扬州比划到代州,两三千里路程迢迢,一贯多钱只是起始而已。
应怜一眼扫去,果真如此,正盘算间,忽瞧见个地方,“咦”了一声,指着那地儿问:“这里是泗州?”
伙计看一眼,便答:“是,多有人从此处赴京。小娘子你去代州,不打这儿经过的。”
应怜腹中生了些疑惑,想起前日里范碧云说的分明,她从泗州而归,当时没觉着,这会瞧舆图,便看出些古怪来。
往代州需北行,泗州却在扬州以西,她去西面作什么?难道走错了道儿?
……
去路迟缓,归路却嫌太慢。
宗契的马跑了一日夜,四蹄汗流,苦累不堪,终在这日清晨,遥遥瞧见了偌大州城。那马跑不快,他只得放缓下来,吹面寒风迎人呼号,将他发热的脑子一并也凉了下去。
可笑要走的也是他,要来的也是他。若是应怜见了,不知是否要笑他心无定性。
身前原有两条路——山寺为清静;扬州里却有她。
他既已选了一条,便一条道走到黑,不到山穷水尽,再无回头的了。
只是他这份心思浅陋,连自己也不齿,怎好让她晓得,没得被误作挟恩索要,冷了她一番赤诚之意,又教她为世人耻笑。
哪怕不能怎样,在她身边,远远瞧着也好。
脚下牙道宽直,对面水环城郭,城外渐有人家,睁眼已为生计奔波。千丈红尘,他从前只道是樊笼,如今一朝踏入,竟乐不思蜀,不愿回头。
眼见着愈发地近,宗契心境波澜迭覆,事到临头,却奇异般平静下来,剔除万千杂念,心中唯一个念头。
——无论天南海北,再不丢开她了。
日上三竿,进城人多、出城人少,多与他一道,挑担的、挑水的、挑柴的,甚而彼此识得的,相互招呼,齐入城去。又有那宿夜而来的,到城门口附近交还赁下的车马。
宗契牵着缰绳,晓得贪赶路程,累坏了马,颇有些愧疚,拍了拍马脖子,也到那处交还。
只是拐过一排停歇的油壁车,却见着个青灰简素的人影,一顶帷帽隔了里外,从帷帽下,正传出清脆的声儿来,不甚老练地与人讨价还价。
“庸马脚力平平,怎么却也要一百五十钱?况那车夫,二十年与十年差在何处……你道老马价低,怎的人愈老却愈贵呢?”
“小娘子这话岂不是胡搅蛮缠?人和畜生哪能比呢,二十年资历的老车夫,附近州城府县他都熟识的,一应吃住,尽交他打点,再稳妥不过!”马车前伙计掰扯道。
“只是你、你这价儿也太高!”帷帽下声音愈急,却不知该怎样讨还,干巴巴道,“若是牛车,你总该再少要些,牛又跑不开,怎么还费脚力呢……”
……
只可惜戴了帷帽。宗契想,否则掀开那薄纱,想是那一张脸都要急红了。
不知为何,扰扰人群之中,他竟听见了自己心跳,寒气化在唇边,成了温暖的白雾,笼着他唇边笑意,与心头流泻出的欢喜。
那钵中水仙不知何时,已悄悄绽开了,清雅莹秀,小巧点缀在一丛绿意里,像极了她素常与他说话的样子,惹人怜又惹人爱。她与人争辩时,那小小的白花儿便颤颤的,散开一缕幽幽的香,也像她。
日夜行来时心里那股火气瞬间消散,再没了什么忧思忧恐,宗契松缓下来,反倒从容了,便抱着手臂在一旁听。
那头伙计一意催促,“咱家车马行从不亏人,小娘子真心要赁车,可得从速,眼见着这时候出城人多了,车马一会儿也要赁完了!”
“我……”她捧着水仙,仿佛有些无措,四面来来往往的人里张望了一霎,寻什么主意似的。
恰此时有伙计忙完手头事,来迎宗契,接他手里的辔子,“师父来交还赁马么?我瞧瞧……哟!这马怎么都累趴下了!您也忒不爱惜脚力!”
“对不住,我急着进城,跑快了些。”他答话,目光却向着应怜。
钵里水仙猛地一颤,是她不可置信回头,隔了帷帽瞧不真切,急急掀开薄纱,眼眸睁得大大的,定定地怔住。
果是一张红红的脸,方才争辩时染的一二分急躁,如今一点一点,褪在面上,却积在眼底,眸光闪闪,泪意涌动的倒影里,人来人去,还只有他高大的身影定立不走。
应怜张口却又闭上,一时陡然失了言语,脸又更红了,真恍如过了一场大梦,心心念念要寻一人,如今醒来,才惊觉他一直在身边,从未离过。
她牵着驴,驴上载了满满的行囊。宗契瞧了,“嚯”一声,问道:“小娘子满副家当,这是要去哪?”
“……你呢?你又是要去哪?”应怜强压心中悲喜,泪却在眼眶里打滚。
宗契道:“我去扬州,寻人。”
她却道:“我去代州,也寻人。”
宗契怔愣片刻,笑了起来,格外地飒朗,眸中染上了暖意。
应怜却再克制不住,捧着水仙,掀着帷帽,一晌顾不得行人讶异,只把一腔悲喜尽在他跟前抖落开,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