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129)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原道他已走得太远,她再找不见的;却没想她还没走,他却又寻回来了。
许是她哭得实在太厉害,引得人纷纷驻足去望。宗契顶着一堆或看戏或奇异的目光,递了帕子,又牵了她的驴,一面温声哄她,一面背了行人,带她而去。
应怜哭够了,心里爽快许多,却还有些抽噎,攥着他衣袖问:“你、你不走了?”
“不走了,”他哭笑不得,眼瞥着几个尾随她的暗处人影,叹了声,“是我思虑不周,你一女娘孤身独居,总不稳妥。我……再看你一程吧。”
她敏锐捉住其中字眼,吸了吸鼻子,泪眼汪汪瞧来,“‘一程’?到哪里为止?”
宗契教她问得语塞,哪里晓得要到哪一程,窘迫来胡乱扯了个由头,却是他心事,“……到你嫁人吧。”
说罢不止她愣,自己也愣住半晌。
又不知戳中了她哪一点痛处。应怜发怔过后,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怒了起来:“我不嫁人!我再不嫁了!你便看我到老、到死吧!”
气势汹涌,说罢了却面红耳赤,狠狠一下薄纱,将半身遮在帷帽里了,又瞪了他一眼,也不知他瞧不瞧得见。
她心里不舒服,却也不知为何发恼,只当宗契故意取笑,明知她底细,哪里还嫁得出去,却偏要来戳她这一节。
可也自知朝他撒邪火浑没由头,暗怪自己,见不着面要去寻他,如今他在眼前了,怎么又使小性儿;怕他一激之下又走了,心里慌张起来,只是拉不下面子立马又温言软语,没奈何,只得悄悄伸出手,攥住了他衣袖一截。
她再不撒手,攥的却不是他衣袖,是他的心。
宗契被她攥得,心软得一塌糊涂,想她那两三句抢白,竟不是气,浑如裹了蜜糖一般,要给他些甜头。
那贪恋心思全不受制,在他心底膨胀得不像话,一戳便全要泄露。他怔怔盯着她帷幕下娴美绰约,半晌别过眼,面上虽仍平静,内里却早已丢盔弃甲似的狼狈。
“好好好,不嫁。”他笑了笑,收拾得平常心,又像在哄她,“到哪一程,你说了算。你教走,我再走,总行了吧?”
三绕两绕,那头把人跟丢了,硬着头皮回来报,教领头的大骂了一通废物。
领头的却正是顺泰标行的张团练。
“你们四个,盯她一个!那还是个竹竿儿瘦的女娘!”张团练将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得亲自骑了快马去城外瞧,出门时真气不过,“这都能跟丢,你们怎么不把自个儿也丢了,倒还能回来与我胡咧咧!”
“若只她一个,咱万也丢不得的;只那和尚心眼子忒多,仿佛瞧着咱们尾随,也不见怎么走,连人带驴,方才还在前头,拐过一弯就不见了,真见了鬼了……”下头还嘟嘟哝哝。
张团练接了盯梢的差使,如今把人跟丢了,便是砸自家的招牌;火气再大,也只得回头再罚,这会子匆匆带人骑去城北门外,见那处空落落立着几个自家兄弟,下了马,前后一对,大眼瞪小眼没辙,怕耽搁功夫,暂且先派人知会李娘子一声 ,这头再想法子。
几人停在城外不远,正烦恼间,恰逢一穿戴齐整又秀致的女娘经过,到得对面赁车马的棚子处,张望一回,与人说话。
张团练眼光不由跟上,打量一番,又不是应娘子,只得认倒霉。正收回目光,忽听那女娘问人:“方才那两个赁了马车走的人,是往何处去了?”
“这哪里记得。”伙计头也没抬。
她却又递去一把钱。
这一下伙计便抬了头,殷勤笑了一声,先收下钱,再问:“哪两个?”
“就前头走的一和尚与那女娘。和尚器宇轩昂,那女娘也生得好看。”她道。
张团练耳尖,一下便支棱起来,听他二人说话。
伙计“啊”了一声,连道记得,“那娘子本待要往代州去,和尚来了,与她一道,又折去江宁府了。”
那头没如何,这头里张团练蹲在路边,一拍大腿,听罢了,训那几个兄弟道:“瞧瞧人家女娘,就比你们机灵,你们寻不着人,没嘴不会问么!这不问出来了!”
当下候人走了,亲自又到那赁车马的伙计处,详问了情由,亲自去一趟李宅,询问下一步如何,可还要跟去。
李家娘子不亲自来说话,着女使中间通传,一会儿,出来细问:“那和尚样貌年龄如何?他二人见了,可有说话?”
张团练便将那应娘子如何如何讨价还价、又如何如何大哭,二人简略言语等等,都说与女使。
一番等候,女使再出来,付讫了银钱,带来李娘子话:“不用跟了,她跟着他,必吃不了亏的。我晓得她好就行。”
张团练得人钱财,又没堕了镖行名声,自是喜气洋洋地去了。
女使回头来报时,李定娘仍在家中西园僻静处一角,独自烧些纸钱,两旁更没一人伺候;见人来了,也不抬头,只专心瞧那一张张烧尽了在铜盆里,听罢她话,挥挥手,“行了,你去吧。”
她与谁烧纸,女使不敢多问,深知素日自家娘子管待下人严苛,乖觉闭嘴不言,退下了。
李定娘一张一张、仔仔细细将纸马等物烧了,看盆里明明灭灭,沉默到此时,想了想,终与他说几句话:“我知没到你祭日,只过些天是我成亲正日子,不好祭你,冲散了喜气,故今日便烧些纸马与你。”
“你从前嫌我这嫌我那,我到如今也不知你为何总看我不顺眼,想是我非你家人,却又占了姨母疼爱,你嫉妒我罢了。如今你们在地下,我再不能与你争了,你且偷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