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165)
他如此笃定。应怜笑了笑,只觉暖意蔓上胸腔,“你都不晓得他是怎样的人,就说我配得上。”
她似开玩笑,话中并无多少伤感。宗契下意识想回头看她,却只偏了偏头,又忍住了。
“无论何等样人,你总配得上。”他继续稳当地往前走,道。
应怜道:“你尽拿话哄我。”
她不再与他说元羲,只是悄悄地搂紧了紧他脖颈,听着自己微微快速的心跳,仰起头,假作张望伞上一片片的落花。
一点一点的心事,便如落花逐水,纷纷流落。然残红消褪,枝头却更花盛,春日芳菲才到浓时。
原来闲情消落,被一场风雨磋磨尽后,她才终于认清,情之一字,心系何人。
对他恩与义的感激,在这一场山雨之中,尽数酿做了情。
年少时情窦初开,最是荒谬。
李定娘登上马车前,偏头扫了一眼那身量高长、覆一具精铁鬼面的人,心内暗嘲自己,半梦半醒之中,怎么竟将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认作了应栖。
说来可笑,她认得他——他与应栖还真有点关系。
至少那一张鬼面下,想必是坑坑洼洼不堪入目的脸。她虽没见过,但从前听郑氏提起过。
【你且宽心,应栖那孩子虽冲动鲁莽,但也实实在在替你报了仇。他差一点便烧死了那畜生,如今听说他半死不活,脸也烧没了人形,想来性命只在这几天了。】
她当时觉得开心,却又难堪。
谁也不愿在曾经属意过的人跟前,露出那样狼狈的一面。
鬼面之下,谁也瞧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唯有那一双眼依旧冷淡平静,目光却追随她消瘦虚弱的身影,缓缓登上了车。
那一次李府惨事后,大夫断她小产,因此医治调养,耽搁了一个多月,直至今日,却也还没养回几分。
马车铺整得倒是宽敞舒适,虽已四月仲春,却仍垫了暖绒绒的细绵,绸丝披陈在外,是她一向最爱的猩猩红,如今瞧着刺目,却有几分像那日她流出的血。
再登车的是阿苽,抱着个从家带来的黄胖,黄胖手里却拴着一支匕首。他早不复先前那般闹腾,小小的童子,也瘦了一大圈,更显得那一双眼大而惊恐。
他挨着李定娘坐下,不声不响,却悄悄又离她远了些。
李定娘早瞧见他的小动作,并未理睬,歪在软乎的车座上,似是打盹,却随意问了一句:“匕首谁给你的?”
“鬼、鬼面将军。”阿苽小声答。
她笑了一声,那声儿里怎么都透着一股清冷。
阿苽有些不安,更抱紧了黄胖,又道:“将军说,要报仇,要杀了仇人。”
“黄胖可不会杀人。”李定娘道。
她一句话,让阿苽不服气起来,将黄胖安置在一边,自个儿取了匕首,锋利的杀人玩意儿,挥在小小胖胖的手里,衬得几分滑稽。
这教李定娘想起一事来。她倾过身,问也没问,从他手里轻而易举夺走了匕首,也不瞧弟弟涨得通红的面色,冲自己身上比划了两下。
阿苽睁大眼,尖嫩地惊叫:“你不要死——”
李定娘刚想斥她聒噪,忽眼前一花,那车帘却被一只大手猛一下挑起来,一具鬼面带着森森冷冷的目光,闪在帘下。
她正拨开褙子,掀了里头小衣,露着一截秀白的腰肢,愣了愣。对方倒比她反应更大,猛一僵,丢下一句“莫要乱来”,声音粗粝沙哑,人却早已甩了车帘退出去了。
阿苽含着泪怔怔看着她。
李定娘不说话,自做自的事。
她割下了小衣下摆的两条,一条系在自己髻上,向阿苽招招手,“过来。”
阿苽如今无人可倚仗,只得哭哭啼啼、不情不愿地挪了过来。
李定娘便捧着他脑袋,比了比,觉着拴在脑门上不方便,索性将白布条系在了他细弱的手臂上。
“是我疏忽了。”她一边系,一边道,“竟忘了戴孝。你也是,以后日日都要将这孝戴在身上,记得了么?”
阿苽愣愣问:“戴孝是什么?”
“……就是爹娘没了,服白以示哀默。”她沉默了片刻,道。
阿苽瘪瘪嘴,又哭了起来,哭了半晌,抽抽噎噎推她道:“他们说我没了娘,你没了孩儿,教我做你孩儿。我不要你、我要我娘——”
童言无忌,童言却最是伤人。李定娘捉住孩子的手,不让他推搡,将匕首还入黄胖的鞘中,又压着阿苽,迫他坐好。
“我也不要你。”她做完这些,身子有些虚乏,喘了口气,窝在车座里闭目养神,半晌说了一句阿苽听不懂的话,“……我不会再有孩儿了。”
鬼面人并没将大夫的话说与她听,她是听多嘴的女使私议晓得的。
大夫说,她连着几次小产,伤了根本,往后子嗣恐怕艰难。
艰难就艰难吧,总之两次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倒不如没有。
她如今没什么别的牵挂,心中唯有一念,即是报仇。
马车行驶起来,车轮俱绑了厚厚的布条,即便是崎岖路面,也并不感到颠簸。只是她昏沉得久了,仍是感到恶心。
仿佛有挥之不去的血腥纠缠她一般,她闭目便躺在深厚的血泊中。那血是从郑氏的身体里与她两个孩儿的身体里流出的。
她父亲死不瞑目,张着嘴,无声地催促她,报仇,报仇。
报仇。
从扬州到义兴县,一行队伍长长,走了整整五日。
扬州城富户遭殃,百姓倒得以保全,尚存完好的州城被占而不守,弃如敝履。义军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