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167)
唯独那负手而立的一人,脸覆着鬼面,张牙舞爪讥诮向世人,目中反流露出别样的一缕神采来,再冷酷不过,却透着欣赏。
他赞赏她?
李定娘心中冷笑,见刀上的血,心想,你该庆幸那一日我手边无刀,否则你才是第一个。
激怒之后,热血渐渐冷凉。山风一吹,吹散了血勇,她忽觉出一股索然,扔了刀在伏尸身旁,想了想,将鬓边那朵清白的桐花摘了,却从血泊里捡了一朵染得殷红的来戴,插在简致的髻上。
“好看么?”她问女使。
女使哆哆嗦嗦挤出一个笑,“好、好看。”
“他死了。”她喃喃道,盼在天英灵未散,得见仇报的这一幕,“还有一个……王渡,王渡……”
阿苽“哇”地一声惊恐大哭起来,立即被同样惊恐的女使抱住,捂住了嘴。
人与人之间,当真天差地别。
有人觉得震恐,有人却觉美得像画;
他不眠不休、不吃不喝,骑着这匹偷来的马,跑了两个日夜,毫不敢阖眼,怕一歇息,便被后头追兵围上。
马跑累了,便用脚踢、用拳捶,甚至用牙咬,迫得畜生发狂,不停蹄地跑,终来到这片满是山花的青野,但见满眼雪砌的白,纷纷坠坠。那可怜的畜生终于支撑不住,口齿里跑出了血,四蹄一软,扑倒在地,挣了挣,再也没起得来。
不中用了。袁武想。
“不。”他跌跌撞撞,舔去干裂唇上绽开的血,唇齿间也满是锈腥,疲惫已极,却警惕地环顾四周,喃喃说话与自己听:“不是袁武。我叫、我叫……吾浑堵。”
他是草原上的鹰,只是未来得及展翅,便被削了翅羽,如今挣出牢笼,比脚下这匹马幸运。
拨开丛叶,不远不近之处,停着一辆马车。前后又有数匹鞍辔俱全的马,比跑死的这匹更要神俊,都是好马。只是那头人数众多,刀兵严整,一望便知是一支军队,不知来自何方。
他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敌不过这许多人,取不得马。
目光来回游弋,却将里头变故,瞧了个满眼。
不知名的山花簌簌,乱了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那之中的女郎,又娇又弱,想是连刀也提不起来的模样。
……提了。
他咳嗽了一声,不自觉想笑,又拼命忍住,怕声音惊动队伍,依旧拨着草叶,窥向那头。
她真漂亮,迎着耀目的阳光,就像他想象中的中原贵女,有一双比宝石更明艳的双眸。但她手中刀锋的光芒,却比眸子更亮,闪着令他心悸的森寒。
我姓蒲察,是燕国蒲察贵主的小儿子。论草原上的身份,想必能配得上她。
他被她脸上沾染的鲜血所吸引,简直移不开目光,但不无苦涩地想到,如今他被起了个屈辱的中原名字,做了中原人的奴隶,是被烙了印记的马;而她被众多侍女环绕,必然高高在上,便不是他所能肖想的。
吾浑堵收回目光,移向那匹残剩一口气的马,狠狠掐了自己虎口一把,迫心神回转,忘掉她戴那朵染血山花时的惊鸿一瞥;歇了一会,终于咬牙站起身,望了望日头,朝自认对的方向而去。
他不是奴隶,有了机会,自然要挣脱锁链。他要寻那支反叛的义军,寻他们的头领,他姓单——去岁暮冬,在杀人的亭畔,他曾听人这样谈起过。
姓单的人,在中原总不会那么多,那是个稀罕的姓氏。
他便赌一把,上回救下那吴官人的,便是这绰号“赤发狻猊”的单铮。他能救他一次,便能救第二次。
吴官人是个好人,他得帮他。
更重要的是,吴官人是他一条生路——回家的生路。他得救自己。
赵芳庭近日几乎志得意满。
他受了箭伤,昏迷一日夜后醒来,预料之中,义军已改换门庭,跟了姓单。
钱美期间支开从人,独自与他报禀:“林江啸及心腹,除开一个罗二郎出逃,余党已尽数剪灭;咱们已拥单哥哥为头领,他吩咐与林江啸死后哀荣,却不知那狗头已被咱们悄悄割下,送去了姓黄的营中。那头说话算数,果真弃了战船战马,拔营回师。只是放出话来,四处宣扬剿灭了贼首,打散咱们反叛。这消息瞒不住,早晚单哥哥要晓得的。”
“晓得就晓得,他已是头领,还能再下来不成?”赵芳庭嘿嘿一笑,牵动肩背伤口,疼得嘶了一声,面色发白,想了想又道,“那王渡如何?他配合咱们做的伎俩,如今功成,合该与他一份功劳。”
林江啸自认罗二郎献上的那几支箭上淬了要人命的毒,却不想王渡偷梁换柱,奉给罗二郎的不过是沾了迷药的箭头。那箭骗过了林江啸,也骗过了单铮,唬得他以为赵芳庭当真被毒箭所伤,怒发冲冠,亲自一枪挑了林江啸。
虽说有些挑拨,但好使就行。赵芳庭想,事后还得寻个时机,老老实实向单铮认个错,他到底不能拿自己怎么样。
钱美又道:“那黄仲骕也是怯懦愚蠢,他带了林江啸的人头回去,报与朝廷,说咱们被打散了,难道日后咱们声势愈大,他的事不会漏?朝廷不会更治他的罪?”
他想不通,赵芳庭却哼哼了几声,表示这事不稀罕:“他这会子烈火烹油,‘凯旋’而归,哪里会想以后的事?若不是这朝廷上下都烂到了根子,咱们也不得这样时机举事。你难道不记得咱们为何北地起家?不正是单哥哥杀了那匈奴小头目,赃官反要拿他去给匈奴人赔罪?他愈是颠倒黑白,咱们就愈能成事。”
钱美称是,又唏嘘了一番近日投军者众多之事,原都是被那春征赋税闹得没了活路的百姓;又说到王渡,“他家的事却是蹊跷。我查过,罗二郎压根没上他家劫掠,打杀他家的人打着咱们的旗号,却不是咱们的人,到如今也不知来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