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189)
元平这才没什么底气地开口:
“自与你走散,我一路赶回了洛京,日夜也不敢停,将你身陷贼营的事禀了大人双亲。阖家急得一锅热粥似的,又不敢惊动府尹,怕贼匪与你不利,便教二哥带着钱财来赎你。二哥你也晓得的,最好个唠叨。临走前,我因要向他禀明细情,不成想窗根下听着他与屋里人说话,只听了几句。
“他说:‘归根究底都是父亲做下的好事。他害了人家,单瞒着四郎,这样的事,又能瞒过几时呢?他老人家若肯手下留一留情,哪怕教四郎把那应家女先娶了回来,不也就没有今朝这事了!如今可好,倒教我入那险地捞人,万一遭那贼匪又扣了,难道教大哥来赎我俩么?’”
元平一字不落地将那日偷听的话学来,说罢了,忐忑不安地瞧着元羲。
他并不全然领会其中意思,却以往日的伶俐机敏,本能觉着,这话里透着一股隐隐的不妙。他与四郎,俱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元羲怔愣地将那话在心里过了几遍,接着问:“还有呢?你还听着什么了?”
元平摇摇头。
他见四郎的面色发怔发沉,定定不动地瞧向流动的春水,似在思量他的话。水波粼粼地细碎拂在他毓秀的面上,他的脸有些发白,眸光里翻滚着比河水汹涌得多的波涛。
半晌,元平听见他低声言语,不知是不是与自己说话:“有什么事,是要瞒着我、又与她有关的呢……父亲害了……害了谁?”
元平心中更不安定了,开始觉着自己将这捕风捉影的话学舌来,不知究竟对四郎是好是坏。
正犹豫后悔时,忽见元羲转过脸来,平静里有一股令人如芒在背的不安,细究时却倏忽不见,他仍是一向的那个端方如玉的大家子,“我忽然想起,还有几句话没与二哥说,咱们折回去。”
元羲来时,元羡才躺下,连日的赶路与胆战心惊,催得他疲惫不堪。
元羲却不管这些,入内便道:“二哥,有一事我忘了与你言讲。此一回我在反叛营中,瞧见个再意想不到的人。”
“谁?”元羡强忍着困乏,并不大感兴趣。
“应家人。”元羲道。
登时,元羡的困意便吓飞了,“谁!”
元羲微微笑了,如幽篁里丛竹风姿修挺,眸中却深深,“应家从前的一个家人,二哥怎么了,为何如此惊慌?”
元羡这才松懈下来,掩饰住一闪而逝的尴尬,“哦,是……我就是有些意外。”
跟着,他便叫来从人奉茶,又道这玉芽龙团是今春御贡的新茶,官家才赐下的,他亲携来了最好的山泉水,清冽又不失甘甜;以此煮来的茶,不啻玉露仙浆。
元羲浅浅呷了一口,便搁在一旁,道了声好,“二哥怎么不问是谁?是了,他家奴仆众多,我便说了二哥恐也不认得。只是我与应家毕竟有翁婿的旧谊,不忍见其家人流落,想带他一同回洛京。”
元羡差点一口茶喷了出来。
“不可!”他忙阻拦。
元羲皱眉,“为何?”
元羡说不出话来,半晌扯了个由头,“四郎胡闹!他家犯了谋逆重罪,你怎可收容他家的奴仆?若被朝中敌党察觉,必要扯上干连,参咱们家一个包藏祸心的罪名!”
“敌党?”元羲浑似不明所以,恳切地发问,“我家在朝为官,俱是清流,从不牵扯什么派系党争。元祐党人、景顺党人虽彼此争斗,父亲于两党之中,人缘却都不错,何来敌党?”
元羡哑口一刹,含糊道:“如今党争严苛,谨慎些总是好的。你莫要发傻。”
元羲不置可否。
元羡便打了个哈欠,示意自己困了。
“二哥乏了,小弟便不搅扰了。”元羲起身,眼见着元羡似长松一口气,忽冷不防又道,“家中总是谨慎太过。我与惜奴亲迎礼前数月,总被父母约束,几乎不得相见;祸事发后,又被禁足庭园,半步不许出家门,连狱中探视一回也不得。如今他家人流落,二哥,我于心不忍,难道当真不能带回家去么?”
“不能。”元羡狠下心肠,却在他软语哀告之下又心软了几分,于是道,“你若真怜悯他,多施与银钱便是了。”
说着,即教人取来鼓鼓的一锦囊,巴掌大小,塞与幼弟,沉甸甸的。
元羲打开来,是满满一袋金铤,那金光润润的,仿佛在嘲笑他:钱以外的事,你力不能及。
他收了锦囊,向二哥行了个礼,退出客店。
元平心惊肉跳地等在楼下。
见四郎出来,他才心稍松了松,紧接着又一个窜步过来,上下打量三遍,确认自家郎君无虞,这才问:“四郎与二哥可有好好说话,没闹起来吧?”
“自家兄弟,有甚可闹的。”元羲一哂,翻身上马,扔给元平一样物件。
元平眼疾手快地接住,手上一沉,却是个锦囊,里头满是金铤,少说也有二斤,收好了,便揣在怀里。
“咱们去买什么?”他骑马紧跟在元羲后头,问。
元羲驭辔骑行,声音如常,只是晴日下空空洞洞的,风一吹便散了:
“不买什么,赏你了。”
应怜与宗契见面的次数愈发少了。
自从上回入夜闹了不大不小的一场,到如今,义军动身开拔向江宁,她屈指一数,与他竟只见过两回,还俱是碰巧偶遇。他那头许多人跟着,纵见了,她也只得行个礼,问候一声便过了。
心里的念想野草似的疯长,闭上眼,幽深中便勾勒出他的模样,想问他今日过得如何、手头事务忙不忙、可遇着什么烦心事,与她哪怕说上二三,教她听一听他沉如雷石似的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