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190)
睁开眼,她有时坐在庭院里、有时发呆盯着窗外、有时躺在柔软却空荡的碧罗纱帐内,静静掐灭那股念想,并告诫自己:没什么可想的,他于你,已仁至义尽。
相较于前头的统领们,后宅女眷的事便要清闲许多。应怜得了闲暇,调了些浓淡合宜的香,赠与各院之人;端午前后,又教春莺茜草到外头买些花朵,插在姿态各异的瓶里,依着人脾性不同而赠。
秾李的是白玉瓷觚里一支待绽牡丹,并次一等芍药,松、柳、海棠为臣使;
元羲的是哥窑一支瓶内姿态幽直雅逸的竹与兰,并无多余点缀;
单铮的是尺余高一古朴青铜小方樽,以菖蒲与石榴为君,臣使配与幽兰蜀葵,奇艳繁闹。
余人各自不同,散与各院。春莺茜草来来回回,通赠完了,携一身花香而归。
春莺忽地想起来,“啊”了一声,“宗契高僧可还没有花儿呢!”
正说着,踏入庭院,一眼见应怜
在一案边,供着一琉璃冰壶:半尺见长,玲珑剔透,里头几支疏致栀子,将绽未绽。已是清冽幽香,沁人入脾,她却拈了朵半含苞的钵莲,白皙莹润,瓣尖一点殷红,瑰态天然。
那钵莲在她指间犹犹豫豫地拈着,一时插进壶里,一时又摘出来。应怜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耳尖有些红红的,与那钵莲的瓣尖一样。
二女使有说有笑,道此定是与宗契的那一瓶,便齐齐凑过来,惊动了应怜。
“娘子这瓶花可是给高僧的?”茜草道。
“这钵莲好看,又是佛国净土的花儿,与高僧最衬了。”春莺道。
应怜便“嗯”了一声,依她的话,将钵莲缀在了栀子之中。
春莺问:“我这便送去?”
“……不,我自去吧。”她小心托起琉璃冰壶,柳枝撒了些清水在花朵上。
春莺与茜草习以为常,乐得清闲,便留下处置枝枝叶叶,任她出门了。
应怜一路出后宅庭院,过了几道连廊,手里冰壶稳稳当当,花枝拂风,曳出令人心颤的幽香。钵莲在其中,露着檀口般殷殷一点,映到了人心底。
送一支莲去,本也没什么。她心中一遍遍对自己道。
无奈花草无心,送的人有心,这一支佛花,也仿佛有了绮思。
芳菲千万,送什么不好,怎么就偏偏送个“怜”?岂不是徒惹人遐想?
可春莺与茜草也说了,这是佛花,最衬宗契,谁见了会动那歪心思呢?不会有人往狎昵处想的。他更不会。
前后府署要过一处小园。她抄了个近道,从一片不大的湖上新修的九曲桥上而过,湖面莲叶团团,也生着或白或粉的莲花,清香淡淡,十分沁人。
……他当真不往那处想么?
这却有点教人失落,莫名其妙的,全无缘由。
应怜腹里几乎纠缠成一团,怕他想,又怕他不想,闷着头,只顾日光下护着花儿,几乎不曾看路。
直待快过了桥,忽听那头有些脚步声,她本心虚,便惊了一跳,抬头却见不远不近地来了几个人,为首两个身量最高的,一眼便瞧得清楚,正是单铮与宗契。赵芳庭与钱美等几个走在一侧,正说着什么。
猝不及防,应怜心中彷如一个撞锤,重重一跳,几乎与那头迎来的目光碰上,轰地脸上烧成一团,也不知怎么想的,背过几人,烫了手似的,一下便将钵莲偷偷扔进了水里。
莲叶田田,花朵沉浮在浅浅的湖畔,倒显不出什么。
只是她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走了几步,与那几人打了照面。
单铮先开口,心情似不错,“我那处的花朵,有劳柳娘子费心,很是鲜美。”
钱美也得了花,笑道:“我那案头一搁,满屋都添色不少,足见柳娘子插花的本事高明,又颇具天然。”
应怜点点头,稳了稳心神,答对了几句,目光蜻蜓点水扫过众人,偏在宗契身上忍不住驻留片刻。
偏他也正瞧着自己,眸底映着晴光,熠熠之中,使应怜错觉般感受到一片近乎温情的柔和。
她捧着琉璃冰壶的手便更紧,微微向他致意。
赵芳庭有些不满,酸溜溜地道:“我怎么什么也没有?柳娘子,你怀里这一瓶,是与我不是?”
应怜不大喜这人,只是到底也没什么过节,只得回护那冰壶,不教他伸手勾了去,“这是给宗契师父的,回头我再插一瓶,送到你那处去。”
旁人哄笑起来。
笑声里,应怜脸面微红,把冰壶栀子往宗契怀里一塞,碍着人多不好说什么逾矩的话,只叮嘱了几句养护之法。
宗契一一应了,只手捧着瓶花,霎时素朴的灰衣领襟间便浸染了浓郁的花香。
他没说什么,只向她点点头,见那一张秀致天成的面庞上层霞一般染了淡粉,倒显得掌中花朵失了颜色,使人错不开眼。
赵芳庭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索性挑剔这一瓶花的不是,“不错不错,只是失之疏淡,仿佛散了些,这一瓶必不如我那一瓶好!”
应怜有些心虚。
插花也讲究君臣佐使,她把冰壶里的“君”扔了,可不是疏淡懒散了么?
几个汉子对着栀子评头论足,便有机灵的,一望那湖畔唾手可得的风荷,便道:“有了,随摘一支莲盛供在内,不就密实了!”
应怜心头乱跳,“嗯”一声,便不说话了,任他们排布。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手中一沉,却是宗契将琉璃冰壶交在她手里,并不说什么,只是绕在桥边,一倾身,将掩映在出水莲叶下的一支莲摘下,把在手心里,瞧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