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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奴娇(275)

作者: 烛泪落时 阅读记录

——元羲。

他临行前夜,醉入屋门,失态唐突,抱着她一遍一遍说“对不起”,说他不知道。

那时以为他痛的,不过是她遭遇不堪,风尘里险些碾过一回。

如今恍然梦醒,才悟出他究竟所说对不起什么。

他说不知道害她零落之人,竟是一向最仰慕的父亲。他说对不起,孝与情爱难两全,他此生是元氏子,享了元氏的荣华,便要担元氏的罪。

她与他之间,哪怕没有宗契,原来相隔着的,最深重、最触目惊心的,竟是亲人的鲜血头颅。

应怜手脚冰凉,攥着杯盏的指尖发白,蓦地目光刺向郭显。他的话截住,回望她,不再谈从前,而道:“你若嫁我,我可立誓,不再纳侧妃,只与你两个,如何?”

“你说他与我有家门之仇。”她抿紧的唇同样失了几分血色,更有几分惹人心怜,只是说出的话不那么柔弱,“难道我与你就没有?真正杀我父母的不是元相,是你的父亲。”

郭显没料到她如此答言,不禁一愣,紧接着笑了起来,“不,杀他们的,是权势。你若嫁我,便也拥有了执掌生杀予夺的——权势。”

应怜的目光冰凉通透,有一瞬间,郭显甚至觉着,那份通透刺破了他的邀约、刺破了你情我愿的交易,直刺向他心底、甚至不为自己所知的某处隐秘。

——他的确是想要她的。

或许不能如他承诺的,只与她两人,像平头百姓那样过日子;但她若应允,他愿拱手送上最滔天的权势,与她江山共享;生同衾、死同穴,许她做最尊贵的那一人。

但应怜答道:“我不愿。”

郭显慢慢从心底的隐秘里,回到了现实。

她并未给出这样那样的理由,只说了这几个字,将茶盏搁下,里头半杯残茶早已凉透。

“这许是我最后一次来,殿下,再会。”她起身告辞。

郭显在她背后,最后一次真心实意地问:“你真的不愿嫁我?”

应怜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晚间,鬼面人如平常一样,来讨他一杯清酒。

看守的兵士的确宽松了许多。但郭显本就没什么避人之事,起居一如往常。

他斟了一杯温酒,推在桌对面。鬼面人并未立地饮尽便走,却不同以往,坐定了下来。

他盔面上的恶鬼张开獠牙,在通明的灯烛下,泛着澄而青灰的光,冷暖截然不同,亮处是铁、暗处是鬼。

“她要走了,且不说这一去得不得回;再往前,你得趟过九死一生,战场上刀兵无眼,可再没重来一次的机会。”郭显又自斟自饮,平平淡淡地闲聊,“你当真不与她相认么?”

鬼面人沙哑的嗓音扭曲在哽喉之间,“不。”

郭显不知是叹是笑,“说你是别扭呢,还是无情。死人总不会比活人更教她开心,难道你觉得,比起活着,她更在乎你是否毁了面容?”

“应栖,已死。”鬼面人提醒他,“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没忘。我提了。”郭显无奈摆手,“她拒了。”

精铁鬼面下的双眼如幽魂鬼狱的血海里捞上来,幽森森盯着他。在这样的目光下,饶是郭显也有些凛然,只得又道:“行行行,我再提就是了。”

那双眼才淡下来。

狻猊炉里香已燃尽,果是合他心意的安神香。郭显头脑舒坦了些,心底里却总不尽如意,瞧着鬼面人那双清明的眼,暗自与应怜那双秋水盈盈的眸子相较,怎么也觉不出一丁点相似,喟叹道:“

……都是犟种,强拧着也不肯低头。”

鬼面人不开口,以一贯冷淡的态度喝他的酒。郭显也不再说话,屋中便静了下来,唯有杯盏轻碰之声。

疏窗外朗月渐升,壶中酒一晃荡,已微微尽了。

平日里郭显只饮半数。另半壶今日入了鬼面人的口腹。鬼面人饮了酒,眸光仍旧清明,起身离去。

郭显扬了扬玉盏,示意相辞,却在他人已远去处,目光久久未收回。

他忆他少年意气的时候,剑芒锋利,渐渐却成了今日冷硬,未必不是自己指了一条艰难险阻的路与他之故。感慨忽生,郭显倾尽壶中最后一点,唯剩半盏,为着记忆中曾见的那鲜衣怒马、恣意风流的应氏子,饮尽了残酒。

第109章

山长水远送卿归,留也……

女官们表奏天子,俱告江宁之事,待到三月初,不再逗留,便到了回京之时。

这一段时日,作为天使的几位朝官与宫禁里挑选出的女官们,与宁德军之间彼此相安无事。他们是天家的脸面,代表的自然是新帝的态度。

风闻这位先帝为太子时,生性就庸懦有余、果敢不足;登位后对于占据了江宁、沂州的宁德军数万反叛,也不说剿、也不说不剿,干脆使了个两眼一闭、万世太平的缩头兵法。

想来他从一个险些被废的太子,艰难爬上帝位,其中曲折,不足为外人道。应怜曾向女官们身边的宫婢隐晦打听过,但无论怎样旁敲侧击,宫婢们也说不出个究竟,只其中一个与她说些新鲜事:“听闻官家从旧邸里提携上来一位新女官,甚是看重。可这位女官既未有好的出身,也不曾自小陪伴在官家身边,若说模样……虽略好颜色,终究比不上青春年少的妃嫔们,也不知究竟凭何得了官家青眼。”

应怜道:“或是她人品可靠、性情稳重?”

宫婢偷偷道:“这位祝女官性子可冷,时常对嫔御贵人们也爱答不理呢。”

宫禁里多的是这样琐碎的风闻,应怜见再问不出个所以然,便只好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