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276)
临行之日,不少人来相送,应怜这处,得了李定娘、秾李等人好一番叮嘱,久久执手,不忍作别。尤其萍儿,拉着她裙裾,哭闹了好几日,到如今眼眶仍红红的,抽噎着问:“姐姐若走,何时才能回来?”
江宁城破几近一年,时日如水,她渐渐懂了些事,隐隐晓得爹娘是再回不来的,总生怕应怜也就此一去不返。
应怜更是心中不忍,登车前,将她抱在怀中,为她把丫髻上弄乱的珠缯系好,抚摸着她的头发,宽慰道:“我必要回来的,若萍儿思念我,便写信来,可好?”
萍儿委屈地点头。
可除了孩子,谁人心中都清楚,宁德军但盘踞江宁一日,与洛京两地书信便难以相通。
她心中叹息,登车再望,却只见单铮带着赵芳庭、吴览、鬼面将军等人,头前送别,找寻了几遍,只不见宗契的身影。
或许是两人昨日已别过,今日人多眼杂,相别时情意依依,恐为有心人察觉。毕竟她与宗契之事极为隐秘,除了彼此的几个家人女使,再无旁人知晓。
应怜寻不见他,慢慢地也就放下了马车布幔,心中离别滋味如潮水涨满,不留一丝喘气的空隙,怅然又窒闷。
早知如此,当初不如不顾旁人眼光,人前便袒露她与宗契的情意,与他恩爱一场,也好过从今两地相别,再见更不知何年月。
马车粼粼驶动起来,她听见帐帘外络绎送别之声,光影变迁,是缓缓行过连绵屋舍,曦光辉映了。
就这么离开了江宁。
若论舒适,行船最稳,可江面行舟,一样有遇见水匪的可能;且近些年地界上不太平,饶是打着官家旗号,逢见了水匪,也只有被擒或落水的份。因此纵然车马劳顿,到底陆路经州过界,使人心底安稳些。
一行二百余人,自江宁北上洛京,一二千里山水迢迢,一个月能至已是谢天谢地;更别提若遇风雨,又得耽误行程,这一趟两个月也不是没可能。
应怜日日坐在马车里,只一二日,便吃了颠簸受罪的苦,到得第三日,索性向人要一匹马来骑。
朱女官听得了信,特地来询问:“娘子要骑马?坐车不好么?”
“车中闷顿,我不愿久坐,骑马也好赏一赏沿途风光。”应怜道。
祝女官却平静地回绝:“娘子贵体,这荒郊僻壤之中,不好贸然露面,还请忍耐一些。”
她也并非有意为难,向来的规矩如此。应怜清楚,只是骨头节儿酸痛,便道:“那我下车走一走吧,在人堆里,不那样显眼。”
“这不合规矩。”朱女官微微垂首。
她说罢,行了个礼,便到前头队首去了,徒留应怜独自气闷。
朱女官是宫禁里女官之首,尤其代表天子对应怜的看重,规矩大些,使人无可奈何。
这才第三日,也不知走到头,应怜一路没被累死,恐怕先要闷死在了马车里。
又过了两日,行至一小州界,应怜实在不愿马车里憋着,干脆问也不问,下得车来,与宫婢们便走在了一处。
她贪看道旁货郎肩挑担上竹篓香袋、泥人风筝,又见木梳钗、子推燕,惊觉再没几日便是寒食,便想买一串燕儿插在马车门楣上,权做节庆应景。身旁宫婢却被她吓了一跳,忙推她上车,“若教朱娘子瞧见,必要说教的!”
应怜不肯,“你们走你们的,我买串子推燕便来。”
宫婢奈何不得,哪里敢撇下她走,只得陪着稍候。应怜十几个钱买了一串,青青的柳枝攥在手里,才回转,却忽见朱女官又至,微蹙眉头,话里有所不豫,“娘子如何不覆面遮脸便下得车来,与个贩夫又把什么话说?”
她不由分说,教人搀扶应怜回车,自己跟着登车,果然说教了一通,什么淑仪贞静、举止端庄云云;听得应怜昏昏入睡,想从前节庆入宫,逢见朱女官,她也并不如此古板聒噪的,怎么如今一张嘴搭在自个儿身上,说个没完。
许是见她态度敷衍,朱女官止了话头,再不往下说,只教她莫再抛头露面,便离开了。
应怜总琢磨着她态度有些怪,道是关心,可却总有另一层意味在内,尤其她说话时望向自己的那双眼,仿佛墨线准绳,时时考量她是否合乎规矩似的。
直到晚间,一个向来与她走得近些、又爱碎嘴的宫婢才悄悄在她耳边透露了一句:“娘子可得听话,多奉承朱娘子。咱们听说,官家此回谕令朱娘子前来,非止为接您回京,更是要暗中考量考量您。”
“考量我?”应怜不解,“考量什么?”
宫婢附耳细声,“考量您是否仍旧淑贞,可为天子嫔御。”
应怜惊得差点没忍住声。
但转而仔细一思量,她便明白了。
官家这是好意,平了她家的冤反,接她回京、复她荣华,但同时也清楚,她失了怙恃,在外流落二年,于婚嫁上早已落在下乘,再不会寻得一门登对的亲事。将她纳入后宫,是官家念与她家的旧恩谊,故此才请得动朱女官,名为接人,实则相看。
至于为何不提她与元羲的旧约……
应怜闷头看自己那双曾与他牵过又放开的手,攥紧、舒展,从无有一刻像此时这样清明:元家失势了。
元羲的父兄、叔伯,或还挂着朝中虚职,但绝无可能继续被重用,以致元羲与自己的婚事,彩云散尽,再无人不合时宜地提起。
她不知是该得意还是失意。
这一场翻天覆地之中,谁又是能从头笑到尾的?她家死散离别,元家一枕空梦,为着功名富贵的贪欲,把两家的前程尽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