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奴娇(277)
而对她最大的歉疚,竟是将她从此锁在深宫,做天家的鸟雀。
这一夜宿在城中馆驿,已是梁宇遍扫、被褥翻新,连邑宰也携着乡绅权贵赔笑逢迎,将应怜安置在后院雕梁画栋的小楼之上,女使们屋里院外成群成排地守着,哪怕应怜一声咳嗽,下头都有人着急着慌地请来最好的大夫问诊看脉。
可她睡在这样柔软锦绣的闱帐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夜半,一轮明月上中霄,皎皎银光如水,透过窗隙,泻在缂丝的锦毯上,一泓一泓盈盈清透。
应怜赤着脚下床,心中想着旧事,想起元羲,又思念宗契,全无一点睡意,推开窗,抬头望见月,月照街巷、照河水、照城墙,却照不见她的家乡。
三月中夜有些微凉,楼下侍女们早已入睡,她得以不合规矩地趴在窗前,下巴搭着手肘,漫无目的地遥望,心中孤索,漫漫茫茫,一时无以复加。
她不愿做宫禁里的妃嫔。若是宗契在就好了,他们说说笑笑,一道离开,谁也拦阻不住。
也不知他在哪里,是否望着她的方向,或是早已入梦,梦里也有一轮明月,像她见的这般。
车马行了六日,朱女官对应怜越来越不满。
自然,她不会去找应怜的茬,只是话里眉间,应怜瞧得见她未出口的言下之意:
从前甚是端庄,可惜在外流落二年,学了些轻佻粗野的习性,也不知堪不堪为天家妇。
应怜只当不见,甚至突发奇想:不如趁他们不备,扯一匹马,就跑离了这些人,自个儿悠悠闲闲一路回洛京多好。
只是想归想,一来她不大能骑马,二来路面贼匪横行,她孤身一人,莫说去洛京,恐怕没到下一城,就被哪路强人给劫去了。
烦闷日甚一日,应怜恨不得在车里打滚,发泄发泄心中不满。
也不知真是她心意感动上天,老天爷降下恩赐,马车走着走着,才到了一处山脚,地势平坦的一带,却忽停了下来。
应怜车脚下一震,却听外头有些骚动,是宫婢们不安地窃窃私语,探报回来,向她悄声道:“娘子,前头有一野僧化缘。”
她心中猛地一动,一拨帘,倾出半个身子,迎着日光,耀目得有些瞧不清楚,唯见光晕之中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影,像一柄利刃,截在队列当中,正在她的马车旁,十几步不近不远。
宫人守卫们隔在当中,话声透过人与人的缝隙,挡也挡不住地传来。
“此是州官护保的车马,闲人莫近!”
“贫僧非是闲人,是前来化缘。”
一串白胖小巧的子推燕挂在柳枝上,在应怜头上晃荡。她不顾那燕儿嘴啄着自己发梢,轻盈盈跃下马车,阳光迎面洒在脸上,眼眶有些热,心里也仿佛被三
月的春暄晒得发烫。
前头朱女官已然来了,声音冷淡,向侍人示意,取出一串钱来。
“天子浩恩四海,这是咱们敬佛的心意。”
对方没接,“贫僧不化钱财。”
朱女官问:“那你化什么?”
他疏朗沉静的眉眼向子推燕的马车望来,望见了她,脸廓染上辉光的柔和,嘴角微微扬起笑意,一时间洒落温柔,使人凝视,难以移目。
应怜拨开发怔的宫婢,一步一步,心中潮水满溢,倾江倒海,向他而去。
宗契牵着同来的那匹马,气度沉稳,一指应怜,“就化这一小娘子。”
朱女官大怒:“原来是个泼赖!”
当下便教守卫将他打走。只是宗契身形快旁人一步,一个躲闪,抄在人身后,伸手拎住后脖领,往侧旁一搡,便似拿根竹竿打落了秋叶,乌压压将来人搡倒成了一叠。
他向应怜伸出手。她心中欢快至极,一手提裙摆,奔了过去,也不知踩了谁的腿脚,却也无所畏惧,往前一跃,被宗契一把接住,拦腰一举,便送上了马背;紧跟着自个儿也上马,贴着她身背后,抄手圈起,一勒缰绳,“走了——”
朱女官大骇,指着那一骑大叫:“救人!救人!”
那宝驹旋风似的,腿脚轻便,早已越过寥寥阻拦,往前去了。唯听应怜洒下的一串笑声,比山谷里莺儿更轻灵畅快,不过几个瞬息,便再无可能追上。
而后有人战战兢兢,看着面容失色的女官,指着道:“那人、那人似曾相识,是贼匪里那一和尚!”
朱女官半晌才回转过来,思前想后,骇惧变了怒容,气得脸面铁青,喃喃道:“勾结私逃,失贞失德……不堪配天子!”
她这厢恼她的,再望向前,迎着日头的方向,人与马绕过弯弯的山路,皆已不见。鸟雀枝梢一瞬乍起,乱鸣啁啾,与嘈杂无措的人声纷乱交织,渐散渐消。
第110章
我求百年好,何止一朝……
山风清清,涧溪鸣鸣,马蹄轻快踏过碎石溪谷,应怜脸面、耳畔拂上再快意不过的风。她紧紧抓着缰绳,颠簸中被身后宗契环拥,那双手臂稳固、坚硬,与他贴在背后的胸膛一样,散发汩汩的热意,与她相触。他也在笑,胸腔下心脏跳得稳健飞快,与她自己的混在一处,交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热烈的网。
宗契后头说了一句什么,应怜没听清,便侧转头来,微微后仰,“什么?”
余光中瞥见他笑意未落的眼眸,内里光华万蕴,拥着她、与她一道勒缰辔的手臂却往内紧了紧。
他定定的、几乎是发怔地瞧着她,瞧她笑靥如玫瑰霞光染上白玉,方才的话一并从脑海中消失,唯有她杏柳春色的眉眼、琼鼻朱唇,各个盈盈一点,在极近之中散着兰蕙幽香,惑他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