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姬(68)
“公子平时韬光养晦,不就是为了今日吗?”她不甘示弱地反问。
阿瑶的余光见他将卷起的舆图放在桌案一边,而后开始整理被她弄乱的桌面。
又是如此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所有乱糟糟的想法只是她在胡思乱想。
阿瑶的眼中渐渐凝聚复杂的情绪,她能够通过公子殊的行为推断出来他来到平末的动机,可是她却不敢深思他对她的态度。
“我有把握,只是太卜用龟甲与蓍草占卜得到卦象皆不顺利。”竹简碰撞的声音中响起他的话语。
阿瑶一愣,占卜的结果冲淡了她对雍殊的介意,她的眉毛蹙起,神情浮现厌恶,“那便再换筮龟,换人卜筮,直到得出吉利的结果。”
她此言有些离经叛道了。
周国自认为天命所归,史书记录了周公姬旦鼓舞东征军队时所作的文告:
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宁王惟卜用,克绥受兹命。
天命抛弃殷商选择了文王,因此周人在占卜中得到天命的指引营建周邦。无论如何都该敬畏占卜得到的结果,相信天命。
雍殊似乎也被她的语气所慑,他的手指在竹简上停顿,问她:“你不相信……你讨厌占卜一道?”
阿瑶被他的问题提醒,她拧动腰带上的绳结,心中几乎要被厌恶的情感淹没。
她好像被分成两个人了,她旁观着被遗忘的自己,被迫接受“她”的喜恶,总是不知不觉被“她”影响。
她这种想法大抵是奇怪的,因为她不将过去的那个人视为自己的一部分,某种程度上,她刻意丢弃了过去的自己。
阿瑶稳了稳心绪,“也许占卜的结果能够使人们规避危险,或是鼓舞士气,可在我看来,所谓天命又有多少人能够接触到?卜筮的结果真的正确吗?”
说得再悲观些,她认为自己是被遗弃的人,上天不会注意她,因此她占卜时的心声不会有神灵听到,通过她的手指得到的卜筮结果,只是偶然中的偶然。
过去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雍殊的视线停顿在桌案上,她的语气如此笃定,若说出这些话的是其他人,他会欣赏这人的心气,而现在这些言语通过阿瑶说出,令他再次意识到时间长河的对岸他已无法看见,拍打在岸边的河水淹没了他残留的熟悉感。
是她忘得彻底,还是她变得太多?
从前薇姬敬畏神明,依赖巫师。连她做噩梦时,她都会觉得是去年岁终,男巫举行堂赠之祭时没有把恶梦送远。
“我会按照你说的,重新让太卜进行卜算的。”雍殊的神情显得温柔,连同他看过来的眼神都带着安抚,好像他知道她心中面临的困境,好像他在安慰她。
心弦被轻微地拨动,像是枝头的花瓣打着旋落在琴弦上,不过是引起不可见的颤动,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可是依旧让阿瑶失神地望着他。
只是很快她的心冷了下来,他的目光缱绻、包容,墨玉般的光彩像是最神秘的漩涡,引得她将要溺毙其中。
可是他在追忆谁?他的眼神同时也悠远、迷惘、陷入迷障,当雍殊凝视她的脸庞时,他透过她
怀念的人,总不会是眼前这副相似的皮囊。
还能是谁呢?
阿瑶猛地从席上站起来,她俯视雍殊有些惊诧的面容,语气已恢复平静:“夜已深,公子能否施舍我一方安睡之处。”
第46章 “你想要付出什么给我?……
雍殊看了眼黑暗的幄帐深处,幽暗的地界视线无法到达,但他不是第一次在军营中过夜,搭建营帐的掌次再如何准备,这里总归比不上房屋中物件齐全。
幄中以毡为床,而毡案只有一张。
阿瑶跟在他身边一同到来,旁人不会多此一举为她备下新的住所。
他慢悠悠地收回目光,指尖轻触着桌面上的灯盏,灯芯燃烧油脂晕染了一圈光亮,但是灯座依旧带着凉意。
阿瑶的视线在他的手指上停留了片刻,他触碰在灯座上的位置,恰巧是她方才握住的地方。
雍殊轻而易举便可以想象在他没有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原本心情平静的女子逐渐察觉异常,她纤细的手指取下连枝灯上的十五个灯盘中的一个,带着一丝侥幸走向幄帐深处,在看到毡案后的时间里,她心神不安地翻阅桌案上的文书,目光时常落在门帘。
被周天子带在身边的王姬,想要读懂几篇文书太过容易。
她是如此聪慧。
“你与我只是见过几面,便笃定我素日里韬光养晦等待时机。”雍殊的目光锁住她的身影,“我对你的想法,想必你也并非一无所知。”
他的话如坠落湖面的石子一样打破脆弱的镜面,涟漪层层荡开,每一层都在她心中掀起波浪。
阿瑶袖口下的手指微微颤抖,从他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从他靠近的呼吸,无处不是端倪,她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她不信公子殊受人称赞的品格,却自欺欺人地期望他是一个君子,一个为她提供住处,护佑她安全,却对她没有索求的君子。
是从心底生长出无缘无故的侥幸,让她总想忽略他们之间的关系。
曳地的长裙盖住泛着寒意的双脚,铺开的熊席被她站起来时激烈的动作弄出褶皱。
阿瑶下意识退后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以致于她的裙摆与他的衣袖重叠,看着像是红色的纹路从她脚下生出,缠绵攀附到他的身上。
她慌乱地踩到了席上的褶皱,厚重的皮毛在这一刻成了荆棘陷阱,堆叠的裙摆则是绑缚双腿的牢笼,令她狼狈地摔倒在面前的男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