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知我意否?(18)
星泉到郎主身边的时候不过十岁,连照顾人都做不好,嵇牧曾问郎主为何要留他。
记得那时郎主道:“二哥送来的,便留着吧,也好让他们安心。”
如今想来,这哪是安心,就是一个烦不胜烦的死小孩,连郎主去哪都要过问,若是让他知晓郎主宿在宫中的时候,其实都是在为长公主做事,那还得了?
嵇牧冷着脸在心中腹诽,驾马的速度却是半点没有减弱,直驶到华阳街最内里的一座普通宅院才停下。
开门的是一个半大侍女,瞧着年岁比星泉还小一些,她怯怯地忘了一眼嵇牧,直瞧见了其后的沈遐洲,才完全打开了府门,喜悦地邀道:“沈郎君你来了,我家娘子正在院中练舞,我带你过去。”
沈遐洲略颔首。
小侍女瞥一眼他,便满脸羞红地在前头带路,沈家三郎可真好看,日后若是能成为她家娘子的姑爷就好了。
侍女如是想着,不过几个转弯的功夫,便已将人引到园中。
此时正值初夏,青砖戴瓦下点点赤红石榴,一杏衣女郎,手抱着一石榴枝,在廊下起舞。
沈遐洲未上前惊扰,眉头挑剔地挑了挑,只觉得这女郎哪哪都不如意,舞姿僵硬,花枝乱甩,那手也如抓钩一般毫无美感。
还不如王静姝清晨时随意的几个动作。
沈遐洲蓦地一僵,越是不想想起,有些画面越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纤若无骨,十指流玉,甚至连手背乃至关节处的经络都青透分明,像玉质一样漂亮。
那是王静姝的手。
即便是匆匆几眼,也像钩子一般地留在人的心间,不时地跃出勾上人一勾。
沈遐洲莫名地就有些恼上星泉,若非星泉一见着了王静姝便不挪步,他何至于多看了几眼?
陶然早就察觉到了有人来,余光一瞥,便能见那春山秀水般俊美的少年郎君,容色清清淡淡地立在石阶之上,他眼睫浓长,目光悠远,像是在瞧她,又像不是在瞧她。
可
不是瞧她,又能瞧谁?
陶然当下就有了主意,几个旋步,靠近了沈遐洲,手中的花枝也堪堪递出。
然,也是这瞬息的功夫,那俊美郎君便已退后好几步,而她递出的花枝,不偏不倚地顶在了冷面护卫挡在前的剑鞘上。
赤红的石榴花在撞击下簌簌落地。
“陶娘子,得罪了。”嵇牧收回剑鞘,往后几步,重新露出了那半点不染尘的沈三郎。
陶然唇角有一瞬的抽搐,尴尬地收回秃了一半的花枝,同沈遐洲盈盈一礼:“不怪嵇护卫,是我瞧见三郎来了,想同三郎开个玩笑。”
说着,她腼腆颔首,有些可惜道:“倒是可惜了这株花,未能送给三郎。”倏地,她又抬头:“三郎不若先坐一坐,我为你新折上几枝?”
沈遐洲语气淡淡地拒绝:“不劳娘子费心,我今日来,是为知会陶娘子,明日空山寺拜访陆先生,我会来接娘子。”
“娘子早做准备。”
陶然敛衽道谢,双目含羞地望向沈遐洲:“三郎帮我良多,阿然都不知如何道谢才好。”
平心而论,陶然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淡唇秀眉,微仰着脸,用水润润的眼眸专注地瞧着着眼前的郎君,浑身都透着一股梨花般的娇弱。
换了旁人少不得心生怜惜,可沈遐洲心底却控制不住地生出厌烦,他天生性静,很多时候很难生起各种波动过大的情绪,生死间走过一回,对亲缘看得更淡的同时,他的心湖也再难被旁人激起涟漪。
但他又是自小被框教出来的世家子弟,在待人接物上,只要他想,便能轻易做到无可指摘。
同陶然也见过不止一次了,甚至连她的住处也都是他的安排。
他也无比懂长公主对寒门的需求,那是一股不在的世家的手中的势力,是可以扶持握在手中的兵权。
陶然就是那把钥匙。
所以,他是心甘情愿被长公主驱使,至于长公主未言明的用意,他也看得分明,由他结这个亲确实最好不过,于他本身,也大有益处。
所有的思量都被沈遐洲掩在冷黑的瞳仁之下,再俯眼,他已压下心底涌上的淡淡不耐,浅浅一笑,连平日的淡漠都褪下不少:“陶娘子不必客气,陶将军为我大绥之功臣,帮娘子亦是在帮我大绥。”
明明是客套话,可由他说来,便无比地让人相信,甚至浸在他的体贴当中,陶然整个人都有些熏熏然了。
以至于,她无从瞧见,那上一刻还浅笑的俊美郎君,在离开的一个背身,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这样的变脸,时日久了,嵇牧都已瞧得麻木,三郎还是在府中一直没好脸地正常一些。
故而,一出了这处小宅,他便迫不及待地驾了马车。
高马被鞭轻打一瞬,马嘶一声,调转了方向,也是这时,先前为他们开门的侍女追了出来。
侍女手中抱着几株石榴花枝,小跑到马车前,“沈郎君,我家娘子道‘榴花赠君,如君照眼明’,还请郎君收下。”
沈遐洲笑着道谢,但并未伸手去接,瞥眼嵇牧,嵇牧立马领会地接过。
之后马车毂毂而行,嵇牧便一直僵硬地抱着一束石榴红花,没得郎主的吩咐,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直到入了沈府,嵇牧才忍不住问:“郎主,这花?”
沈遐洲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明明白白地写着“你怎还没扔?”
嵇牧凝噎,他哪敢做主扔?陶娘子传的话‘榴花赠君,如君照眼明’,这般直白地夸郎君,同表明心意又有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