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中锦书(12)
她还小,知道的不多,这次偷溜出来,家里也没人告诉她,有些东西是看着就要跑的。
比如,道士。
尤其是,蜀山的道士。
当真是,太年少。
她抬头看他,一双眼,清澈见底。
她奶声奶气问,“什么是妖孽呀?”
他的气势瞬间打了个折,一双眉皱了起来。
师傅说,看到他们就跑的是妖孽。
师尊说,不是人的就是妖孽。
她确实不是人,可是,可是,她为什么不跑呢?
他疑惑了,纠结了。
她好奇地看着他忽然呆住,也凑上去看。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她在他面前摆摆手,“嗯?小哥哥?”
她本就是上古玉兔一族的小女儿,清秀可人,一声小哥哥,甜得和蜜糖一样。
登时叫自小在男孩堆里的长大的风残酥了半颗心。
她见他还是傻傻的样子,顿时心生同情。他一定是脑子不灵光才这样的。
娘亲说,要帮助不幸的人。
她抖抖衣袖,倒出一把糖来,“喏,给你。”
他接过,尝了一颗。
好甜。
剩下的半颗心也酥了。
她见他喜欢,便把所有糖倒出来给他。
“杨柳!”
一声大吼,惊得小姑娘险些跳起来,回头,一个男子出现在她眼前。
“三哥……”
她可怜兮兮,那男子瞪了她半晌,声音也软了,“同我回家。”
“嗷……”
小姑娘很不情愿。
男子也是清秀的眉目,一双眼,水色一片。
他拎起小丫头,细细打量那男孩两眼。
青云纹,长浪袍。
他心底一沉,反手两下定住风残。
“三哥,我自己能走……”
小姑娘撒娇道,却被毫不犹豫地拒绝,“再让你溜一次?”
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不,不会的……”
他上过太多次当,可还是放柔了手劲,开始捏诀。
蜀山的小鬼不会单独一人的,背后一定还有大的跟出来,不快点走就糟了。
最后的最后。她只来得急说了声再见。
事后想来。
能遇见,能再见。
到底是大幸,还是。
大不幸。
第30章 蜀山恨.长亭
永安驻足。
沧澜也跟着停下。
眼前,是一片小小的长亭。
长亭旁,杨柳依依。
她抬头,有几片叶飘落。
荡荡悠悠。
相见之后,一晃十年。他已然是蜀山掌门的得意弟子。
带着几个出色的师兄弟,他下山历练。
熙熙攘攘的闹市,他们几人身姿飘渺,宛若上仙。
“这位妹妹生的如此精致,可否……”
恶少强抢良家妇女,多少年来亘古不变的戏码。
风残斜依在茶楼的栏杆上,懒散地看着楼下。
被调戏的女子穿着大红的绸裙,长发纷飞飘舞。
太过红艳的色泽,鲜丽得不像好人家的女儿。
风残一愣,直起身子。
她似乎也感觉到他过于灼热的目光,抬头。
他在楼上,她在楼下。
目光纠缠,一梦十年。
几乎是下意识的撑住栏杆,他跳落那男子身旁,长袖飘渺,恍若天上最轻浅的云。
恰恰好,挡住那抹灿烂的红霞。
伸手,上好的剑抵在那人喉头,他笑得儒雅至极,“你挡着路了。”
众人惊愕。
他身后的她却笑了,开口,嗓音甜若米糕。
“小哥哥,这么无赖可不好啊。”
她也记得他。
心中顿时一片欣喜。
他早已长大,自然知道她是师傅口中的妖。
也晓得他当做的,应该是降妖除魔。
可是,他站在她的面前,看那恶少愤愤地扭头离开。
仅此而已。
太过年少,他不懂,有些喜悦代表的,远不是喜悦这样简单。
动静太大,有师兄弟围过来,问这是谁。
他来不及回答,便听她笑道,“小哥哥!”
说来也怪,她身上没有半分妖气,若不是儿时认得并记得,他估计也只当她是个人间的女娃。
师兄弟们惊异了。
她大红的衣,却有着一双纯澈得过分的眼,镜子一样。
连妖艳的红,也穿出一种乖巧的意味。
“师兄,你还有个妹妹?”
师弟不可思议,他也有些不可思议,却回道,“是。”
为什么这样回答,他也不知道。
只是当时想答应,于是就这样做了。
一切顺理成章。
他知道,她叫杨柳。
很好记的名字。
但他不懂,她其实,姓相恒。
上古玉兔相恒一脉,妖界的王族。
而相恒杨柳,乃是这代族族长最小的女儿。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他以为她只是个小妖精,所以心慈手软。
可他不懂,那样的灵秀之气,小户妖道哪里养得出来?
烟花三月下扬州。
那个三月,她就站在这个长亭里等他。
依旧是红火的衣,依旧是偷偷从家里溜出来。
他依旧是下山除妖。
她太小,甚至连年少都称不上。
她不知道,道士有多危险。
她只晓得,这个哥哥身上很好闻,有青草的香气。而她,是只兔子。
诱惑实在太大。
莫名其妙的记得,莫名其妙的安心,莫名其妙地一次一次的找他。
她想,自己或许真的太缺玩伴。
“杨柳。”
他叹气,“你怎么又来了。”
她撅嘴,去抢他手上的糖葫芦。
鲜红的糖葫芦,却在她的红衣面前黯然失色。
他看她吃得欢喜,无奈,“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喜欢糖葫芦?”
她不理他,却看他捧了一坛东西。
“这是什么?”
她好奇的戳戳坛子,似乎坛子也会回答她一样。
他小心地扒开她的手,“这是酒,要带回蜀山的。”
她愈发好奇,“酒是什么?”
他看她亮晶晶的眼,不知为何很想笑,“酒就是酒啊。”
她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咬着糖葫芦左左右右地看。
他无视她的不满,径自收起酒坛,却听她呀了一声。
回头看,草丛里有条蛇,纠缠住了一只兔子。
她伸手,一道红光闪过,却被他伸剑挡下。
“你做什么!”
她尖叫,却被他蒙住眼。
他说,“老子云,圣人不仁。”
她忽然沉默了,他说,“万物有它自己的道理,蛇吃兔,天经地义。所以,圣人同情天下万物,却万万不会干涉万物的法则。”
她闷声说,“我又不是圣人。”
因为闭着眼,她仿佛可以听见那兔子浑身骨骼吱吱嘎嘎的声音。
如此的,触目惊心。
她甚至开始颤抖。
生于妖界,长于妖界,身处血统的最顶端。
她早就忘了,世上还有这么多弱肉强食。
可如今,他却把一切剖开,血淋淋地摊在她面前。
下位者的悲哀,她只觉难受得撕心裂肺。
他第一次揽过她。
小小的身子,带着最纯澈的香气。
说不上来的好闻。
他说,“世事残忍。”
他想让她对外物有一点戒心,可真让她见了残酷的一面他又开始后悔。
她是那样清澈的孩子,就像蜀山的白云。
尘世的污浊,只会脏了她的眼。
她仰头去看他。
干净的可以反射人心的眼睛。
继而,她扭头去看长亭外。
那蛇已经吞干净了兔子,甩尾离开。
她愣愣地看着,却被他再一次捂住眼睛。
“别看了。”
他说,“是我错了。”
她摇头。
是她的错,哪能用妖界的尺,丈量人间?
她跳开他的怀,走到那里。
还有几点白色的兔毛黏在地上。她张开五指,大红色的长袖在风中飞扬,像是地狱的业火,烧尽一切丑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