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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192)

作者:悬思 阅读记录

我和琼瑕毕竟有血脉相连,她的痛苦也是我的折磨。和她相比,我更像一块冰,冷硬脆弱,渴求温暖,可一旦靠近温暖,就要被融化,消逝了。

她爱的,注定被她所毁。

温暖我的,终将杀死我。

坐在琼瑕的尸体前,我心中升起无名的恐惧,忍不住去想,如果我也遇上一个像怀璟明一样的男人,我会不会跟琼瑕一样,爱到不惜毁灭自己?

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封号——悦,悦己还是悦人呢?

做人,终是先悦己,再悦人的好。

“傻子。”是我那个当了太子的皇儿对我的评价。我决定要救怀璟明的时候就知道会付出不小的代价——至少是头衔,也许是生命。

“母妃不管儿子了吗?母妃怎能如此狠心?”我的皇儿哭着说。

“在这样的地方生存,温情可能恰恰是□□。佛祖也有狮子吼。内心慈悲与否并不能单纯用态度来评判。看一个人,必须看到深处去。皇儿,你什么时候学会不用言辞和举止来做判断,而懂得分析一个人背后的目的、行为的含义,你才真正成熟了。”我流着泪对他说。

放走怀璟明是私通外臣,不光毁了我的名声,也毁了他的清誉。我在乎的不是自己,而是他——毕竟他这一生唯一的建树就是全心全意地爱了一个女人一辈子,我得保全他这份心。我出宫祈福,强行命令京兆尹调京畿守卫与我同行,表面看我是虚荣心作祟,为了排场,不分尊卑,把自己当成了太后。别人以为我跃跃欲试,按捺不住权力欲。我暗中找了江湖上专门杀人越货与官府为敌的飞龙帮,闯入京兆府的监牢,把所有的门都打开,把所有的犯人都放出来。我不需要花太多钱,只要告诉他们京兆府监牢的地形和守备,以及京兆守卫出皇城的时间,他们自会行动。监牢里有他们早就想救的人。所有的门都被打开,看起来是与官府作对的报复行为,其实正好掩饰了我想救怀璟明的真实目的。佟悦妃因其所生皇子被封为太子而失了分寸,逾越规制出皇城,以致京兆监牢被劫,这是可大可小的罪——如果没有证据证明我与飞龙帮串通的话。不过在这个刚立了太子的非常时期,皇上和皇后都有打压我的意思。怀璟明不会逃走——他是个痴人,我知道。他若是跟其他犯人一样,牢门一开就逃了,倒枉费了我的一番安排。怀璟明面对大敞四开的牢门,没有逃,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对蜂拥而出的犯人们视而不见。等到京畿守卫们匆匆忙忙从郊外的万福寺赶回来,都难以相信竟然还有不逃跑的囚犯。怀璟明的行为震惊了所有人,包括皇上。本朝有律令:因守卫之失,而使监牢失守,囚犯却不逃的,可以减刑。这条律令自设立至今都只是摆设——因为从来没人做到。皇帝感动于怀璟明的品德,认定他是真君子,亲批了特赦,还给他三品官员致仕的俸禄——既显示了宽仁,又鼓励那些逃跑者投案自首。那些逃了的犯人有没有自首,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怀璟明自由了。他一直隐居郊外,住在当年与琼瑕私奔的旧草屋附近。

我虽然犯了错,但我毕竟生了个有出息的皇儿。太子保住了我的性命,但我被夺去封号,除了名,皇家的妃嫔记录里没有我这一号人,太子名义上成为皇后的儿子。

琼瑕,我尽力了,你可以安息了。

乔太后的故事

一生有多长?当你觉得这一生太长的时候,你一定还年轻,好多日子还在后头;当你觉得这一生很短的时候,你一定已经老了,大半的时光已成过往,只余回忆。回忆是会骗人的。在回忆里,十年可以短成一瞬,一天可以长过一年,谁先谁后,何为因果,都分不清了。

我爹是个穷书生,考了半辈子科举,也没考出名堂。小时候,家里很穷,我出生在青黄不接的时节,庄稼还没熟,粮食得省着吃。每年我都盼着过生日,因为生日那天可以吃饱。我记得,每到生日那天早上,我娘会摊两张棒子面饼,我爹会用黄豆酱在饼上写“长命”和“百岁”,然后乐呵呵地让我趁热吃。这是难得的佳肴,香气四溢,饥饿的我急不可耐,狼吞虎咽,总会□□硬的面饼给噎住,直梗脖子。

我爹给我取了一个叠字名——婵婵,婵娟的婵。他手把手教我写名字。我问爹,这名字是个啥意思。爹说,俺妮儿生得好看,跟月亮上的嫦娥一样好看。这不是吹牛皮,十里八乡都知道,乔老爹家有个漂亮闺女。人们都说,别看老乔一辈子没出息,有这个闺女,福气还在后头呢。连那些没读过书,也没见过世面的农夫们都明白这道理——女人的美貌可以征服一切。长大后,许多次,不同的女人,偶尔也有男人,指着我说:“乔婵婵,你以为凭借美貌就能为所欲为吗?”每一次,我都抚摸着自己的脸庞,得意地微笑。我懒得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因为根本没有第二个答案。如果凭借美貌不能为所欲为,我也不会脱离穷困,享用富贵,摆布许多人的命运。

我是被花鸟使选进宫的。爹本来要把我嫁给东村的刘秀才。花鸟使递给我花牌的时候,我还傻傻地问了句:“大人,我爹已经给我许了人家,还没过门。”花鸟使眯着细长的眼睛,笑了,说:“既然没过门,就是闺女,不是媳妇。要不要进宫,你自己想。若是不要,这牌子我就收回去了。”花牌是檀木雕的,有股好闻的香气,我攥在手里,舍不得还回去,心想这宫里的东西果然样样都好,连花鸟使大人身上都透着股香气,村里的男人除了农夫就是穷秀才,身上只有酸臭味。花鸟使也不催促,我坚决地把花牌揣进怀里,大声说:“大人,我要进宫。”花鸟使点点头,示意随从把我留下,带我去换新衣服,我便不能再回家了。家里那个破旧的屋子实在没什么可留恋的,我该去过好日子,然后让爹娘也跟着享几天福。

我跟许多后宫女人一样,进宫、侍寝、得宠、生子、受封,一步一步熬出头。等我生下两儿两女,升到贵妃的时候,离我初入后宫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当年选我入宫的花鸟使也升成了内宫总管——是我提拔他的。当年我叫他“大人”,后来他称我“娘娘”。我对他投桃报李,他对我感恩戴德,总是说:“娘娘是贵相,小人当初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从来都笑笑,像是默认,可心里清楚所谓“贵相”,不过就是漂亮的皮相。我们只是皇权之下的享乐工具而已。你觉得我们是人吗?我们是,也不是。我们觉得自己是,皇帝觉得我们不是。

给皇帝生了四个孩子以后,我侍寝的机会越来越少,有时候见着皇帝也只是同卧而眠,没有激/情缠/绵。我的大儿子担忧我要失宠了,催促我跟皇帝说立他当太子。他已经十二岁,懂事了,也开始有欲望。这是好事,在后宫,母亲和儿子是最牢固的同盟,儿子是母亲的招牌,母亲是儿子的靠山。

再有侍寝的机会,我决定积极一点,主动开始脱衣服。女人勾引男人不都是用这个办法吗?

皇帝拦住我的动作。

我自嘲地笑一下,说:“是妾老了,入不了陛下的眼。”

皇帝也自嘲地笑一下,说:“婵婵还是一样美丽。是朕老了,不需要太多风花雪月了。”

我半敞着内衫,趋身窝在皇帝膝前,像只听话的猫儿,把头蹭到他怀里,说:“博源担忧陛下,让妾问陛下安好。”博源是我大儿子的名字。

皇帝揉揉我的头,说:“博源大了,有孝心,有才干。婵婵,你给朕生了一个好儿子。”

我抚摸皇帝衰老的双腿,柔柔地说:“博源像陛下。”

皇帝没说什么,只轻“嗯”了一声。

隔了两日,皇帝下了圣旨,博源被封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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