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鹭(10)
李容若不动不言,只是定定看着湿漉漉的衣裳。停在半空的手,带着一股子湿润缓缓落下。
“公子?”
宫女瞧他无甚反应,探问道。
“草民谢皇后恩典。”说完,自顾踏进门去,留下怔愣的宫女一人站在门外。幸得门外站着的近身宫女精伶,待李容若转进内房后便接过衣物,礼貌客气了一番,便捧着衣物进房了。
“公子,”宫女捧着衣物,施了施礼,“这些衣物未干,奴婢先为您烫干,您请稍候再沐浴。”
李容若隔着白纱朝她看去,一脸疑惑,又盛了满满地戒备,摆了摆手,似是因着方才的屈辱而隐忍压抑着,使得此时语声清冷无比:“把衣物放下,下去吧。”
“公子,衣物还……”
“下去。”
宫女瑟缩了一下,一脸委屈,退了出去。
李容若瞧她模样,竟有几分怜惜起她来。如此一位单纯体贴的侍女,在这虎狼之地,可以料想不久将来定然尸骨无存。然而,他李容若还不曾有闲工夫去怜惜他人。他走过去,小心拿起衣物,仔细搜刮着每一寸绸缎。
他忽而冷冷笑了,右手随即从衣服底下取出一叠东西来,原是一包五石散。
五石散,由硫磺、赭石等按照比例配制而成,传说具有驻颜不老之功效。然在大曜山河内,若是谁敢公然出示五石散,甚至提及五石散,都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大曜律例里有一条极其令人啼笑皆非却又无人敢违抗的条例,特别是在当年一次以法为名的杀戮后,人们对五石散更是闻名丧胆。
五石散原本是华唐君臣百姓都热衷的养生药物,自华唐被大曜取代,轰烈的五石散风潮便迅速冷却,最终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于公众眼前。原因到底为何,除却是前朝遗留这一可能原因外,百姓们对于其他是一概不知了。于是民间多有猜测,如五石散可延长寿命皇帝怕遗臣复仇;服用五石散需要做运动出汗以使药性移出不至于伤害身体,因而又猜测对身体有害;五石散不利于传宗接代等等,诸多猜测加快了五石散消亡的脚步,却将服食五石散需要穿宽袖衣物这一穿着风格遗留了下来。
李容若虽年仅二十三,然亦认得这明面已不能出现的五石散。他将这小包东西轻轻在手里捻着,思绪开始云游。
很久很久从前,先祖们曾经的风花雪月诗情画意,如今只剩下虚无缥缈仅做符号的宽袍大袖。那些恣意无为,那些顽抗人生现实的风骨,那些飘飘翩然的意态,全部都一一沉没在历史长河中。李容若时常会想,若是历史的泥沙翻覆,他会如何?天下黎民会如何?
李容若正出神间,眼前平白多了个身影,手中的五石散更是被一把夺了过去。
“常公子,可否告诉朕为何你会有这东西?”
李容若恍惚间终于回过神来,眼眸中莫名的沉痛须臾便被冷淡所取代。抬眸看着眼前满目怒意的帝王,又扫了眼他手中的东西,只是安静站着,似乎在等待暴风后来的残暴。
萧商抬手将他笠帽一把掀落,盯了他良久,举手捏开他嘴巴,将整整一包五石散倒入他口中。
李容若被呛得直咳嗽。弯下身来,眸光便落了几许,眼眶微微泛出晶莹来。
萧商捏着他下巴将他硬生生拉直起身子。瞧着李容若因不住的咳嗽而红着脸在他手中上下点动,萧商眼中清冷残忍退了少许,一丝朦胧火热顶替而上。
李容若自是看清了萧商的变化,又因懂了董皇后设计的一场属于他的玉石俱焚的戏码,竟然呵呵笑了起来。
敢计算他,他自是不会放过她。
萧商挑眉,靠近他,仍旧是一脸愤然,道:“五石散滋味如何?”
“陛下,为何避这五石散如猛虎?”他堂堂摆着无辜,心下却在冷笑。
萧商看他不答反问,不知为何直觉李容若是有意如此,感觉便如知晓了什么却明知故问一般。于是他便又加了几分霸道,“朕问你,这五石散滋味如何!”
李容若不语,只是呼吸开始微微急促起来。脸上的红晕,病态却惹人怜爱,似那夕阳下的晚霞,似远又似近,浓烈又疏远清淡而令人浮想联翩欲将其连根采下。
一丝风淡淡从窗户吹了进来,撩起了他的衣袂,整个场景便因此而意乱情迷楚楚动人起来。
萧商原本怨怒不已,却忽然笑了起来,低低地,沉沉地,有一丝冷意又有一丝柔软,一点一点敲击着李容若的心头。
李容若暗叫不妙,挣扎间却忽而觉得整个身体变得敏感起来,衣物摩挲都能令他感到微微的疼痛感。而被禁锢在萧商有力指尖的下巴,更是痛感明显。
他知道,五石散药力开始发挥扩散了。曾几何时,他亦想一睹五石散下才子佳人文臣武将的出世风度。如今,他却只能看到自己五石散下的龌蹉丑态。何等悲哀!
他一直在等,却等到这一时刻。难道当初就该冲动一回直接偷逃出宫去?
萧商一脚跨过去,凑到他耳边藏着笑意轻声细语:“服食五石散需要运动以消散药力,常公子,可需要朕帮你?”
李容若整个身体随之一僵,却依旧不语。
萧商心头思绪纷扰,顾不得其他,嘴唇便往他脖颈上触。
李容若内心恶寒一阵,欲推开,忽而身体涌起一阵异动。他惊得眼冒凶光,当即便发誓必要杀掉董皇后。后宫女子,能够生存下来且坐上高位,果然不可小觑。
混在五石散里的,想来是催人生情的玉堂春,否则他身体怎会有那等反应?
他愤然,掌心蓄起内力,心头一个念头却令他踌躇着终于放开了握着的双拳。
世间所得,从来都需要代价。若他想得,需要以他来换,那又有何不可?为了心中所持,有人舍弃性命,有人抛却名利,一路水深火热艰难困苦,到他此处,不过是委身于人罢了,不过是失却尊严罢了,不过是……沦为争宠的鄙人罢了。
只是他,是悲凉的、不甘的。
如那大漠里的仙人掌,无人伤害却依旧满身是刺不得轻松。
他被按到床榻上,伴着隐痛。悠然飘荡的帘帐,淡淡轻盈的幽香,好一番春花秋月短暂埋葬了他的千秋意。
很久以前,他常常站在空无崖,只管迎风迎雪迎雨迎幽暗俯瞰脚下苍茫大地万里河山。他想,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苦心人,天不负,终有日,日月唾手可得。
他在萧商身边,同样可得日月,他却深深厌恶。李容若,你要的到底是何物?
是情?你何曾有情?是权,你若要岂有不得之理?是财,你岂非已在富贵乡?
莫非是……天下?可你何曾有资本睥睨众生?那是一个家天下的时代,仅有的颜、琴、谋,依旧远远不够。
萧煜在何处又在做何事?他可知帝王宫阙里,他正上演着风流韵事?
李容若心头蓦然一紧,不知自己为何突兀地想到萧煜。也许,无人能识,他便记着那句“养的闲人千千百,贤人却唯你李容若一人”罢了。于是在这抵触难熬的时刻,他想到了他。
李容若可知,那藏在意识之下的回路,早已为他命运画好了路线。兜兜转转,终点依旧在,不论悲喜。
额上早已汗湿,忽觉一凉,他便紧紧闭起了双眼。
“陛下,安王爷觐见。”
殿外,张公公尖着嗓子喊道。他看萧商回锦乐宫的表情便知此时确实最好勿打扰陛下,然而萧煜又是萧商最为猜度的,他不敢就此打发走萧煜,万一因着他的疏忽而改变了萧氏江山,他如何能扛得住此等责任?于是乎,他便大声朝里喊道。
房内,萧商闻声一顿,不语,继续手头的事情。岂料张公公的声音又穿透进来直敲双手下的触感,“陛下,安王爷有要事要觐见。”
萧商低咒一声,拉过李容若的手,哪想李容若此时却挣扎拒绝起来。他眯了眯眼,目光如刀,冷声道:“怎的他是来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