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煊(83)
侯英廷双手抱胸,靠在墙上,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床上闭目昏睡的人。
韦景煊心里盘算了一下,勉强站了起来。他的腿上传来一阵阵酸麻,他皱着脸走过侯英廷身旁,对他说:“我累了,先去睡会儿,等她醒了,劳烦你让人来叫我一声。”
侯英廷半天没作声,他险些以为他没听到,他却突然点了下头,说:“你去吧。”
韦景煊看看他:“你会好好守着她的,对吧?”
这次,侯英廷迅速投来尖锐的一瞥。
韦景煊笑说:“你要是也累了,我就去找别人来照顾她。春儿人好,同盟会中,应该有不少人很乐意照看她。”
他说完,留下侯英廷自己去思索,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房间。
他们仍住在总督府,只是现在,“四川总督”这职位名存实亡,实际成了新任四川军政府都督侯英廷的行辕。韦春龄躺的房间,在原赵尔丰、现侯英廷居住的大屋边上。
韦景煊离开韦春龄的房间,走没几步,突然一惊,想天什么时候亮了?难道已过了一晚上吗?这时,他看到那木在徐妈陪同下正朝这里走来。
那木披着毛茸茸的斗篷,双手抱了只精致小巧的汤婆子。徐妈一手给她打伞,遮挡飘扬的雪霰,一手拎了只三层饭盒。
韦景煊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岁月静好的庆亲王府。
但这一错觉很快消失,韦景煊暗叹口气,走去拦住了那木。
那木双眼浮肿,眼里满是淡淡的血丝,她说话声音也好像哽咽:“她怎么样了?”
韦景煊说:“她迷迷糊糊地醒过几次,要喝水,现在又睡过去了。”
“已经脱离危险了吧?”
“大夫说没事了。”
“谢天谢地!”
那木说完这句,好像就和他无话可说。两个人面对面尴尬地立了会儿,那木又要走,韦景煊说:“你要去看她吗?她还没醒呢。”
“我知道,但她总会醒的。我让徐妈给她煲了黑鱼汤,我等她醒来,亲自喂她喝下去。”
韦景煊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这熟悉的动作让那木恍惚了一下,但韦景煊接下来的话,却给了她当头一棒,他说:“你还是别去了。侯英廷陪着她,她醒来后,只会看到侯英廷。”
“你什么意思?侯英廷……那个叛徒,和她有什么关系?”
“侯英廷是朝廷的叛徒,却是同盟会的功臣呢。他和春儿早就定下婚约,因春儿一心革命,才拖到现在。现下两个人既到了同一阵营,我们大概很快,就能吃到他们的喜酒了吧。”
韦景煊见自己一番话产生了喜人的作用,那木先是震惊,继而沮丧,他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的快感。
这时,甘熊和孙立带着一个精瘦的男子穿院过来。甘熊和孙立看到韦景煊,各自招呼。
韦景煊问他们要去哪里。
孙立指了指身后男子,笑说:“这位是成都第一药膳师王锦城的得意弟子王钥华。侯大哥让我们去找王锦城来给韦姑娘定制菜单,调理身体,王锦城出远门了,幸好他的弟子替他看家,我就把人请来了。”
王钥华对此一言不发,看他的样子,孙立“请”人的方式似乎未得到本人的认同。
韦景煊等他们进了韦春龄的房间,他得意地对那木说:“看来,你这汤也用不着了。难为侯英廷想得周到……哎唷,你别哭啊。”
那木的眼泪像滚珠子一样掉落,她本来要擦,见韦景煊惊慌,索性由着性子哭开了。
韦景煊后悔自己故意刺激她,求饶说:“好了好了,是我不该那样说话。我见你老是惦记春儿,心里不舒服……你别哭了,这些汤赏给我喝,好不好?”
那木闻言,马上命徐妈打开饭盒,她伸手将里面的饭菜并汤一起取出,倒在地上,又狠狠踩了两脚。她冷冷地看了眼大受打击的韦景煊,甩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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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景煊走后没多久,韦春龄就醒了。
她睁着眼睛,听外间几个人压低声音交谈。谈话很快结束,侯英廷走进来,看到她,一愣之后,现出喜色。
韦春龄问说:“我弟弟呢?”
“他很好,一点没事,现在自己房中补觉吧。”
韦春龄松了口气,又问:“赵尔丰死了?”
“死了。”
“现在四川军政府都督是谁?”
侯英廷叹了口气,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看着她,颇有些责备地说:“你九死一生,才从鬼门关回来,关心弟弟也罢了,旁的事和你有多大干系?你不能多担心点自个儿?真叫人看着来气。”
韦春龄听他语气亲昵,先是有些高兴,稍微一想,又觉得心惊。她顿了顿,说:“我是该叫你侯都督了吧?侯都督,你是我什么人,这样子对我说话?”
侯英廷静静地注视了她会儿,说:“抱歉,我的确无权这样关心你。”韦春龄别开脸,不去看他。侯英廷说,“朝你开枪的人,我还没有抓到,你自己有什么线索吗?”
韦春龄摇摇头:“没有。不过那人不是朝我开枪,是朝景煊开枪。啊……”
“怎么了?”
“突然想起件事。”
韦春龄将在北京公使馆遇见苏菲,并韦景煊后来又为运送□□和她起冲突之事,全说了出来。
侯英廷双眉紧锁:“怎么现在才想到告诉我?”
韦春龄说:“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其实这次重遇侯英廷后,她几次想跟他说这事,但时机总是不对。后来她知道他再婚了,想侯英廷和苏菲两人天南地北,已经没有瓜葛,他现在重组家庭,春风得意,又何必再去揭开旧日伤疤,惹他伤心呢?她也不知现在怎会突然想起苏菲来,且毫无障碍地便说了出来。
侯英廷好像一口深井,被人往里丢了块石头,“噗通”一声、涟漪几圈后,就悄无声息,也看不出对他有什么影响。
侯英廷仅点点头,然后让韦春龄好好休息,又叫人去通知韦景煊他姐姐醒了。
外面雪霰越来越大。甘熊没和孙立、王钥华他们一起离开,他在韦春龄屋外的院子内站着发呆。
侯英廷一出来便看到他,上去拍了拍他的肩。
甘熊惊跳了下,眼中满是戾气,待认出是侯英廷,才缓和下来,但身体仍旧微微哆嗦。
天已经很冷了,甘熊只在夏季穿的草编衣裤外披了件草斗篷。但侯英廷知道他不是因为冷才发抖。
侯英廷将甘熊带回自己起居室,在外间坐了,让人给他们倒来热茶。
侯英廷说:“你有事要对我说?”
甘熊放下双手捂着的茶杯,看了他会儿,忽然跪倒在地,向他磕了八个响头。
侯英廷皱眉:“有事说事,这是做什么?”
甘熊依旧跪着,含泪比划了通。
“你说要离开我?”
甘熊点点头。
“为什么?”
甘熊摇摇头。
“有人,让你不舒服了?”甘熊急忙摇头。侯英廷连问了十几个问题,均被他否定,坚称他是由于个人原因要离开,并非对现状不满,更非有人逼他走。
侯英廷说:“你也知道,我虽然赢了一仗,暂时被人推举为四川军政府都督,但四川境内战火仍频。我相助同盟会,原驻军中的清兵又对我不满。现在的局面,如骑虎难下,稍一不慎,我就可能变为下一个赵尔丰。所以,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在我身边。你有何要求,尽可提出。”
然而,无论侯英廷怎样说,甘熊始终不动摇。
侯英廷气得直跺脚,指着他鼻子骂说:“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忘了当初我救你一命,替你拔除蛊毒后,你对我发过什么誓来着?除非我开口赶你走,你一辈子供我驱策。你想走?我偏不答应!什么?我不答应,你便一直跪着?好,好,你要跪,滚去外边跪着,别碍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