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垣(3)
他曾经以为他对她只有恨了，凭着那股子恨他又回到了这里，夺走了属于她的一切，看着她痛苦看着她受难，他的心跟着滴血，却带着一丝同归于尽的疯狂。
总想着，会了断的，却原来，了断的只是世事，而不是感情。
他从来都是爱着她的，因为太爱，才刻骨地去恨。他从来就没有放下，他渴望她，就像渴望冬日里温暖的阳光，她一走，他的世界跟着黯淡。
许亚弥说：“为什么不把她再找回来？”
亲近如好友许亚弥都不知道，他永远都无法面对她，就因为他永远都无法拥有她。
这便是为什么，他爱她，但是也恨她。
她曾经给了他爱和希望，却也带给了他无穷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七月，台风的季节。
早上还是阳光灿烂，到中午却忽然暴雨如注。
许亚弥正在和罗志良讨论一个案子的细节，一个惊雷响过，罗志良猛然抬头，倒吓了他一跳：“怎么了，你不会也怕打雷吧？”
好似才醒悟过来似的，罗志良面上忍不住显出颓然的表情。
“别告诉我你又想到那个女人了。”许亚弥一副快服了他的表情，“现在都不兴望夫石了，要不去把她找回来，要不，就干干脆脆地忘得干净。”
说永远比做要容易。
他也想，但两个他都做不到。
因为，她是他最爱的女人，也是他父亲最爱的女人。
命运有时候真的很残酷。
他忘不掉她，刚才那一个惊雷，他好像又听到她的尖叫，她讨厌下雨，所以也怕打雷。她那么开朗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也会在打雷的夜里惊跳着抱着他说：“哎，罗志良，雷不会劈到我吧？”
怕雷劈，是不是因为做错了事？很久以后，罗志良才无比苦涩地想，同时爱着父子两个，那么恶劣的一个人，为什么他还要记得她的好？
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坏，推开桌上一堆的资料站起来就往外走，许亚弥追在他背后喊：“你去哪里？”
他都懒得回答。
或者，他根本就不能开口，怕一张嘴，就有一股腥甜的血吐出来。
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连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远远地看到一个短发的女子狼狈地立在公交站台下来回，看到有车过来就伸手去拦，却总是扑空。
好像又看见杨沫，也是下着大雨，淋得落汤鸡似地跑到他面前。
“下这么大雨为什么不等等。”他有些埋怨。
“我怕你等得太久，再说也不远。”她抬起头，笑笑地说。
是不远，却淋得她一身透湿，她蹦蹦跳跳地抖落一身的水，撅着嘴说：“好冷好冷，所以我最讨厌下雨了。”
他脱下外套覆在她身上，她抬起头冲他甜甜一笑，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眉眼弯弯如新月，亮晶晶直晃进人心里，小嘴微微上翘，总带着几分令人怜爱的倔强。
忍不住就抱着她吻起来。
那么甜净的清爽的属于她的气息，如她给他晒过的棉被，一个冬天总带着阳光的温暖。
车速并没有慢下来，挟着卷起的水珠，击破雨雾，迅速驶过，消失在茫茫车海中。
即将驶过的瞬间女子回头，赫然竟是杨沫。
怎么也不带把伞？看着杨沫一身湿地瑟缩着出现在门口，原本白皙的脸更加苍白如纸，短发凌乱地附在脸上，越发的显得瘦削单薄。杨丽梅捞了条干毛巾走出来，无声地埋怨。
“雨下得太急。”杨沫笑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曾经怕雨，更怕打雷。可现在，一个人站在雨里等车，惊雷忽忽从头上滚过，居然平静如斯，仰起头，还能微笑以对。
曾以为是自己最怕的东西，却原来，越过千山万水后，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颗砾石。
还是很小的时候，刚刚懂得爸爸对自己的意义。
终于忍不住，她回家问妈妈，爸爸去哪了。
这个问题早在决定生下杨沫的时候她就想过，所以杨丽梅很平静地告诉她：“爸爸死了。”
“你骗人，他们说你是被人□生下我的！”
“他们骂我野种，我讨厌你！”
“你是破鞋！”
……
她发狂地叫，把白日里受的委屈和难堪一股脑地叫出来，她真的太小，不知道那些话所代表的确切含义，也看不懂母亲痛苦绝望和惊恐的眼神。
那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雨，就像倒似的，惊雷伴着闪电，一夜轰隆。
半夜里醒来，母亲不在床上，她想喝水，迷迷糊糊地推开门，一道闪电劈过，母亲俯坐在桌前，脸白得疹人，腥红的血凄厉逶迤地从桌上漫延到地上。
数声惊雷，淹没了她恐怖的尖叫，杨丽梅艰难地睁开眼睛，想动，却摔倒在地上。
她没有死，杨沫冲出门叫醒了住在隔壁的赤脚医生，所幸，医院也不是很远，也所幸，抢救还算及时。
曾经，罗志良笑她：“这么大了还怕打雷？”
她只是笑笑，该怎么说呢？那一夜的惊恐和绝望，很多年后仍是近在眼前，在雷雨交加的夜里有如冰凉的毒蛇，猝不及防地窜进心里。
春雷阵阵的夜里，和罗志良玩扑克，玩到很晚，两个人的斗地主，他总是输，因为她总是偷偷地多发牌给自己。
她说：“你好笨啊。”
他只是笑，看着她，无限宠溺的样子。
那时候多好，幸福可以让自己忘记久远的苦难。可幸福就像是掌中的沙漏，一点一点终会消逝，而苦难，则会随着时间越积越深，越堆越重，终成了最艰难的负荷。
杨沫接过毛巾，胡乱地抹了两下头发，薄薄的黑色T恤已然全湿，贴在身上，映得她曲线更加曼妙分明。
“我去换件衣衫。”把毛巾挂回原处，冲着母亲微微一笑，往店后走去。
住的地方离店不远，天上仍飘着毛毛细雨，杨丽梅拿了把伞咿咿呀呀地追在后头。
她只稍稍犹豫，便接过了，在她的注视下撑开离去。
她不想拒绝，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的好意与温情，也只有她，还会如此爱惜自己吧？不管她从哪里走来，不管她要去向哪里，只要她回头，总能看得见那双关怀的眼睛，充满着怜惜和疼爱，还有欣喜。
相遇３
转了一圈，罗志良还是回了老宅。
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站在大厅里像个游魂，好似又回到了遇见杨沫以前，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做什么该想什么。
正面的墙上挂着罗云山身前的照片，衣冠楚楚，面目微凝，永远是一副严肃而不可亲近的样子。
这是他的父亲，可是，罗志良却只觉得陌生，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这样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与他对视，好似才发现这个人原来和他长着相似的眉眼。
他一直都是恨他的，是他的冷漠杀死了母亲。
罗志良一直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好好享受童年，享受成长，就一夜之间长大了，在母亲凄厉的面目里突然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