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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垣(4)

作者: 妾心如水/桑妮 阅读记录

农历七月十五的晚上,月亮很大很圆。那天母亲很仔细地给他洗了个澡,理了头发,修好指甲,脸上一直都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笑。

她说:“小良,以后要记得照顾好自己啊,你是汗脚,袜子要天天换脚才不臭;睡觉前要记得刷牙,这样才不会被虫蛀;天热不要贪喝凉水,容易中暑;天冷了要记得及时加衣,不然感冒了又要打针……”

那么细碎的生活,那么些零碎的平日里她从来没有关注过的点点滴滴,悠悠地从她口里细致道来。

可他居然嫌烦,他说:“妈,现在是夏天,冷还早着呢,说那么远干什么?”

“啊,那么远吗?”她被惊醒似的睁大了眼看着他,眼里慢慢就有了雾气,垂下头去继续为他细细地剪着脚指甲,半晌才喃喃地叹气似地说,“是啊,还很远呢。”

要很久以后,罗志良才弄明白母亲那声叹息地到底包含了些什么,但那天,他确实太困,他只觉得今天的妈妈和往常有点不同,平日里她喜欢对着空气说一些让他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或者发一通谁都莫名所以的脾气,就好像一个陷在自己梦境里无法走出来的梦游者,总是找不到通往现实生活的那道门。

但那天晚上,她特别的温和,特别的清醒,或者,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那个出口。

安眠药混着火柴盒上的磷粉搅拌在洗衣粉水里,一起喝了下去,怕不成功,她还割了腕,她以一种惨烈得近乎残酷的手段报复了那个与她不同床也异梦的丈夫,报复了他五年婚姻里给予她的忽视和冷漠。

七月十五,鬼节,一个凄厉的阴冷的日子,一个传说中鬼门大开的日子,她的母亲带着怨恨和诅咒离开了她深爱也深恨的男人,离开了她最疼爱的儿子。

从那天起,罗志良忽然之间就长大了,那天早上,阳光很好,他看着母亲的血凝固在淡蓝的亚麻布床单上,像一朵绽放到极致的艳丽的花。

也是从那天起,他没有再叫过罗云山爸爸,没有再看过他一眼,他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冷漠的背影,就像当年,他只留给母亲一个冷漠的无动于衷的表情。

“唉,你们一定是前世的仇人,所以今生才成了冤家。”这是杨沫最无奈的时候对他们父子关系所作的评语,他很想纠正她,这句话很暧昧,意思并不确切。

可他却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或者她说得对,可能就因为前世彼此都欠了对方一笔无法算清的仇债,所以今生才让他们有了这最暧昧最无法斩断的牵连。

所谓的冤家,若是情人,则是亲呢的暧昧,若是仇人,则是无法相融的决绝。

他和罗云山,不是情人,也非仇人,而是血脉相连一脉相承的亲人,他们成了冤家,便注定要演成一出人间悲剧。

是谁创造的这出悲剧?罗志良一直以为是罗云山,所以他有了恨他的最充分的理由,拿着他逼死母亲的那把剑,一次次捅向他凑过来的胸膛,直至两个人都是鲜血淋漓。

曾经他以为,他报复他的最好方式就是像他当年对待母亲一样对待他,可是杨沫来了,她睁大了眼睛骂他:“罗志良你傻啊?最好的报复就是你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不吃他的饭不要他的钱不住他的房,过你自己的生活,完全和他无关,这才是冷漠的最高境界!”

他信她,因为那时候她根本就是他生活里唯一的信任和依赖。所以他努力地学习,学习能在这世上生存下去并且活得最好的一切能力,学习如何放弃恨怎样拾起爱。

可是,那个教他如何走出阴暗的人,却在他一个转身完全背弃了他给她的爱和阳光,只剩一个嘲弄的无情的背影。

恨到极至,他一挥手,罗云山供台上的一切东西都摔成粉碎。这还是杨沫在的时候为他准备的,就因为是她做的,罗志良舍不得毁坏,包括移走罗云山这张充满讽刺意味的巨幅照片,他由着他立在这里,冷冷地看着他日复一日地颓废和越来越深的沮丧,由着自己一看到就恨得牙根打颤心尖刺痛,慢慢地,竟成了一味药,有毒却能忘记痛。

从橱窗里抽出一瓶酒,罗志良踩着一地碎片蹒跚地走上楼。窗外仍下着大雨,和着刺目的闪电与惊心的雷鸣。他坐在杨沫曾经睡过的床上,偎在她曾倚过的床头,模模糊糊地睡去。

醒来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房间里是一片浓得能吞尽一切的黑暗,外面的走廊上似传来隐约的脚步声,细碎轻盈。

心下一惊,几乎疑是身处杨沫仍然住在老宅的夜里,半梦半醒间,只觉得一片悉索的碎响——她虽年轻,但肾不太好,晚上吃个苹果都要起夜几次。

苍惶地起身出门,走廊上冯立立抱着一大团被子,看见他,微微有些吃惊,那一点意外的惊喜很快就被他冷凝的表情所吓退,喃喃地解释:“我记得你房间的窗户很少关,怕被子打湿后发霉,所以……”

“放回去。”罗志良的声音轻淡如冰泠的一系水线,落在身上只觉得刺骨的寒。

冯立立咬着唇,她很想坚持,像以前杨沫对他做的那样。可是,她没有勇气,她最大的勇气也只是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她不要再来老宅后仍然偷偷地在晚上走进来。

她知道他为什么不想她来,因为他嫌进来的人多冲淡了杨沫留下来的气味,可她就是要来,她就是要打乱这里,洗涮这里,把属于杨沫的哪怕是一根最细微的头发都扫除出去。

她望着他,慢慢地转身,把那已经被风雨浸湿的被子放回原处,他一直站在她身后,带着恼怒和怨恨,却不看她,也不骂他,只是冷冷地站在那里,等着她退缩,等着她离开。

退出房间的那一刻,那扇被她关上的窗户又被重重地推开,风挟着雨卷进来,吹在她□的皮肤上是透心般的凉。

还要等多久,他才能完全从这个房里走出去?立在大门前,冯立立觉得自己都快绝望了。

房子外面种了很多棕榈树,曾经她以为这是她和罗志良种的“花园”,刚栽下的时候它们还只是小小的嫩嫩的枝Y,很多个月凉如水的夜里她和罗志良坐在其中的草地上,看着它们由黄黄的两片小叶子慢慢变成小扇子。

她不喜欢这种植物,那些枝枝叶叶太招摇,简直就像是暴发户,那么瘦的身子却偏让枝枝叶叶占最大一块地方。

她傻傻地陪着他种自己不喜欢的植物,以为是他爱好,却在最后知道只因为杨沫说她喜欢。他要趁她出差的一个月时间为她种出一片她喜爱的花园。

天知道她是多么地妒忌杨沫,她那么随心所欲地任由罗志良卖尽这一院子的榉树、白玉兰和圣诞松,由得他移去那些娇艳的玫瑰……牡丹和君子兰,种上棕榈、铺上苔藓,让院墙上挂满喇叭花。

杨沫说它们不娇气,好养,最接近泥土的芳香。却尽是她冯立立不耻的俗气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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