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垣(7)

里面总有原因的。

可那原因，她对谁也无法说出口，甚至于她自己，都不敢去触及。那个年代久远却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愈合的伤疤，早已腐烂生蛆，一旦撕开，是她自己都不能预料的鲜血淋漓。

她想得入神，因而肖波说了些什么都没细听，直到他很不满地拿手指戳了她一下，抬高声量问：“……七夕那天有个小聚会，要不要一起去？”

虽是疑问句，却有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杨沫睁开眼睛，看着他笑：“这才是你要陪我送货的目的吧？直说不就行了，至于转这么大个圈子？”

“我还不是照顾你？怕万一没成，你又给你妈妈念叨。”

她也是真头痛，她的年纪已经到了非婚不可的地步了吗？近年来杨丽梅在这事上操心得让她都怕。她不信男人，却仍是把女儿的幸福寄托在男人身上。

可杨沫也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总觉得幸福离她太过遥远，远得明明是触手可及，却在转瞬之间分崩离析，溃不成形。

“杨杨，你也该为自己考虑了，不是我说你，为什么每个人都可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只有你不能？”

杨沫不想和他争，这些无谓的辩驳，她也不想说肖波不懂，他是好心：“哦，我也可以，只是我还在努力。”

她貌似温驯地漫应，回过头对他轻轻一笑，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肖波是拿她没法，这样子的杨沫，总让人觉得诚意十足，因而把她送到医院门口就下了车，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提醒：“七夕哦，是周末，你最好提前给我安排出时间。”下了车又转过头来加一句，“你脸色不好，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她看着他笑：“当律师的不都是干脆利落？少有你这样婆婆妈妈的！都说了我只是休息不好。”

肖波作势想打她，奈何是真忙，手还没举起，电话就响了起来，只好做做样子也就离开。

杨沫笑着目送他离开，靠在椅背上望向外面，雨水落在车上，从窗上流下来，沿袭成深深浅浅的沟壑，模糊的视线里，是行人撑着的五彩缤纷，也是一个世界的光怪陆离。

这世事，向来甘苦自知，所谓的人走茶凉，墙倒人推，她比任何人都更懂得世情的凉薄。所以就更舍不得拂了肖波的好意。

到了七夕，是个难得的晴天。她的身体其实也才见好，可能是下雨，心绪格外缠绵，连感冒也是跟着拖拖拉拉，时好时坏。

到最后她也再懒得去医院，在家里喝杨丽梅给她熬煮的各种各样的汤药。黑糊糊的一碗，奇奇怪怪的味道，喝到后来她一看到就不自禁地哆嗦，但在杨丽梅微笑的期盼的注视下，也只能装作积极地喝完饮尽。

就这样竟也慢慢复原了，只整日恹恹的，再强打精神也带了三分倦怠。

自她病后店里送货都是请人帮忙，也就并不需要为了赴肖波的约而特别安排，但她仍是拖到掌灯时分陪着杨丽梅吃过晚饭才施然离家。

到达约定的地方，肖波他们正是闹得正酣，杨沫进去的时候肖波也只是摆摆手让她先坐下。音乐响起，是《忘情水》，包房中间小小舞台上，肖波的样子风度翩翩，他鞠躬微笑，深情款款地看着台下的女友苏晓晓说：“这首歌给我一直想娶的人，如果有忘情水可以喝，请她给我一杯，如果没有，希望她可以接受我，成为我的新娘。”

掌声雷动，是此起彼伏的呼啸声，那晚的晓晓着一袭浅紫的小洋装，脸孔红红地看着台上耍宝的肖波，是可爱的娇嗔，也是幸福到极至的愉悦。

“要罚三杯啊，你迟到了。”坐下来的肖波首先就对准了杨沫。

她对着晓晓和肖波微微举杯，笑：“你要早说是来见证你的求婚，我下午就候在这里了……不过还好，到底赶上了，先恭喜你们。”

一仰脖子，酒已入喉，引来阵阵叫好声。

待消停下来，肖波一一介绍，其实也真的只是个小聚会，五六七八个，有男有女，杨沫笑着招呼过去，其实谁是谁走出这房间也未必真能分得清。

她想自己是真的老了，当初罗云山初初把她带进云山公司，在一众主管面前，指着说这个是谁谁谁，那个是谁谁谁，只见过一面的人，她却从未将他们弄混。

而现在她唯一记得的也或者就是坐她旁边这个姓陆的男子，介绍的时候肖波说：“这是我最好一哥们，陆怀海，一院里长大的，刚从国外回来。”

倒不是他文质彬彬书卷味十足的样子吸引到杨沫，而是肖波暧昧的表现，明显就是想把她和他送作一堆。

他一副斯文淡定的样子，仿佛并不特别着意，由着众人起哄打闹，有时候闹到杨沫头上，过份了时，他也会帮着挡驾：“逼女孩子喝那么多酒总是不好，要不我替她吧。”

虽是这样，却也不特别和她亲密，也不有意和她没话找话，有时候和杨沫的视线相遇，他也没有刻意避开，反而淡定一笑。

杨沫本就无意，因而比他更加淡然，只坐在一边看一众人等嘻笑打闹，他们说的过往和故事她都不熟，那些在他们眼里很好笑的典故她也未必真就懂得，可是她仍然笑得发自内心。

有一帮拥有共同过去的朋友，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那些曾让自己难堪的往事，此时说来，都成了笑谈。

所谓的弹指一挥尽人生，淡然一笑过此生。

那一刻，杨沫心里模模糊糊升起一丝希望，或者，和罗志良再相见，她和他，也会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时候。

坐得久了，烟酒弥漫的味道让杨沫有一点难以呼吸的窒闷，她找了个借口走出去透气，想再回房却寻不到方向，甚至连通往大堂的出口都找不到。这里面的布置宛若迷宫，每个房间都是一样，墙面尽是一色艳丽明媚的图案，一条通道隔着另一条通道，曲里拐弯的，人在其中浑然就忘了东南西北。

而她，根本连房号都是忘记了的。

出来急了些，连手机都没有带，偏偏转来转去侍应都没遇见一个，房间又是隔音极好的，站在通道里到处都是一片死寂。

正尴尬，步到一个通道尽头处，抬起头却看见了罗志良。

他正微闭着眼睛倚墙而立，听见声音侧过头来，一时也是呆住。

纠结1

杨沫反应过来，仓促而狼狈地挤出一个笑容，轻声低唤：“罗志良？！”

他没应，或者是仍旧没有反应过来，只怔怔地瞪着她，像是看一个平白从外天空掉下来的怪物，亦或是根本就想不起她是谁，必须很用心才能再记得。

她一时尴尬，只觉得手足无措，所幸这时她身后的门被推开，激昂热闹的音乐腾地从里面窜出来，挟着明明暗暗色彩缤纷的光线。

“怎么站外边也不进来？”门内肖波探出半个头，看着她奇怪地问。

“差点就迷路了，还好你出来。”杨沫转过身去，赧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