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垣(9)
“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吧?我还记得那天的阳光特别好,她走在前面,回过头嫣然一笑,像是问我:‘怎样拍好呢?’,我当时就呆了,我还从未见她笑过,因为口不能言,她一直都很沉默,见着谁都是先低了三分头,连比划也是怯怯的。”
说到这里,罗云山微叹了口气,顿了顿方才说:“但那天,她是真的高兴罢?”
他说了很多,絮絮叨叨,只杨沫听得如坠云里雾里,越加糊涂起来,他和母亲,隔了山长水远,又如何能够在少年时就是相识?
奈何他越说越累,越说越是困倦,终是说不动了,有泪从他眼角处慢慢渗出来,然后看着杨沫,疼惜的乞求的说:“我有本日记,也在那暗格里,你去看了就明白了。”
伴着一声长叹,他迷糊睡去,模模糊糊似说了句:“这一生,我是无法再得她原谅,但至少,我希望你可以宽恕。”
杨沫回去后在书房坐到天黑,只不敢打开那本日记,连开灯都不敢。
她虽好奇,但心下更是不安,这样厚重的隐秘的心事,她果真能负担得起?
却仍是打开,一篇一篇读下来,都是少年青涩青葱的记忆。罗云山平素就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的朋友都笑说他若生在陆志摩的年代,想来也必是一代忧郁才子。原都是真的,他的文笔优美清新,点滴叙述,往事鲜活如昨,老电影般忽忽从杨沫面前掠过。
对杨丽梅,其实提起甚少,偶尔写到,也是匆匆一笔带过,诸如:今天又送她回家,远远相陪,她仍是一无所察。
似是欣喜,又像落寞,然而暗地里或是偷喜的,所以,那天日记的最后总画着一个明朗的笑脸。
然而却仍能让杨沫明白全部真相。
那段时间,因着要毕业,老师常留学到很晚,而杨丽梅住在镇郊,每天放学回家,要走一段很长很僻的小路,罗云山照常决定送她。
那天走到那条路上时,天色已暗,晕黄的路灯下杨丽梅的身影模糊难辩。
他看着前面袅袅亭亭的身影,心里莫名就有点忧郁——都要毕业了,可他的心事什么时候才能让她知道?正胡思乱想着,不知道从哪里窜出几条人影,团团将她围住。他冲上去,却被人拦了下来,几个人叫嚣着骂他,把他揍趴在当场。
“小子,凭你也想来管闲事?哥几个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禽兽!”
那一章写得极乱,许是怀着极度愤怒的心情写下的,笔触既重又疾,一张纸写下来,已是千疮百孔,杨沫要很费力才依稀认得完整。
“我仰着头,感觉到刀锋的冷,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表情,惶恐惊惧像是一只被人踩在脚下的小兔,她的眼神在我身上不断地飘,简直就是无声在嘶喊,叫我救她。
可是,我只能像条死狗般趴在地上,浑身发抖,连挣扎一下都难。我看着她洁白的身体从破烂的衣服底下露出来,被粗糙的泥石辗压滚过,他们在打她,一下一下,我只是看着,眼睛里像要流出血来……可却只是泪,那无用的没有任何意义的眼泪……我是个懦夫,自始至终,我连呼救都忘了……”
纠结3
罗志良从梦里醒来,天已泛白。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透过地平线在浓墨重彩的天空上折出一方艳丽如血的赤红,更衬得清晨天空的波谲云诡。
若杨沫在,一定会纠正他,是波澜壮阔。
想到这里,他笑,杨沫。
他恨呢,他的日子过得如火里煎水中熬,她倒是好,和人家夜夜笙歌,把酒到黎明!见着了他,还能无事一样地唤他,如老朋友般,一点痛苦的过去都没有。
他希望自己也能做到那般的潇洒,淡然无事地轻笑而过,而不是像个傻瓜,几乎是作不出任何反应,只呆呆地看着她应对从容,得体“逃脱”。
他也希望那些往事有如春梦,醒过来了无痕迹,而不是一闭上眼,她就脆生生地俏立在自己面前,叫他:“罗志良。”
声音那么轻,却若惊雷,滚滚从心中过。
她清减了很多,只是仍无损丝毫亮丽,剪了头发的她少了小女人的摇曳风情,倒多了几分成熟与干练。
看见她,他还以为自己是做梦,心里面陡然升起一股凄凉的恨,再不梦见她,他都快要忘记她的样子了,很多时候,他用心地想,她的面目日渐模糊,像要隐去。
他想,自己终于是快要遗忘了吧。却梦见了她,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怕她消失不见。没想竟是真的,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惊鸿一现。
除了那年离开,他少有这样的时候,明明知道她在哪里,却就是鼓不起勇气推门而入。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铺满苔鲜的院子里,靠着棕榈树等着天空泛白。雾气笼罩了他,他觉得自己像个要成仙的人,却被太阳一照,晨雾散尽,露湿衣衫透,他更像个被打落在人间的跳梁小丑。
他永远记得,那天晚上,立立打电话给他:“我和朋友在聚贤德喝茶,你和杨沫要不要来?”
他正在玩游戏,百无聊赖,但仍然拒绝:“算了,杨沫要加班,我一个人懒得去了。”
“啊,她加班吗?我刚还看见她和一个男的在金煌开房,以为你们两个想在外面浪漫呢。”立立的声音微带疑惑,但旋即想到是自己失言,只好干笑着纠正,“原来不是你啊?那她可能是接待客人来着。”
那样的此地无银,扰得罗志良终是没忍住,打电话去营销部,却被告知:“没有说有客人要过来啊,今天也不用加班,就我要录点资料,杨沫好早就回去了呢。”
心里面被一百只猫在抓也不过是这样子吧。
她很早就下班了,却为什么没有回家?那个男的是谁,她同学,朋友?可是,竟从未听她提过。
云山公司常在金煌招待客人,这他自是知道,可杨沫一个人去?
不想没有根据地怀疑她,自是更不甘心打电话向立立求证。他自己跑了趟金煌,想若遇见了,顶多也是说,突然想喝金煌的咖啡,就过来了。
他不是没有那样心血来潮的时候,何况金煌的咖啡,是真的出名。
在酒店服务台前,他说出杨沫的名字,手心紧张得微微出汗,他多想逃啊,服务员却笑着告诉他:“1208房,出电梯后请左转。”
她竟是真的订了房。
踌蹰良久,他都不敢上去,只在大堂里徘徊。
倒没想立立出现了,从后面跳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还说不是和杨沫出来浪漫,不然你又怎么也在这里?”
她撅着嘴微带埋怨:“还说懒得出门,原来是要陪杨沫不陪我,你这家伙,到底也是重色轻友呢,幸亏我早就埋伏在这里,偏当你们电灯泡去。”
罗志良只好干笑,由着她拖自己往楼上走,心里却是庆幸,立立出现的倒还真是时候,因而也就并不解释,装作已知一切的样子,和她上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