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家主在喊你。”

娘在喊我......

楚今燃的思维因这句话有了片刻的清醒，下意识低头看向面前床榻上的女人。

随后他便惊讶地缓缓瞠大了眼，有些难以置信面前人竟是自己的母亲。

那个在他记忆中，身形总是高大挺拔，能一手扛起他的同时还能另一手抱起阿爹转圈的母亲。

只见榻上的人面色青败如纸灰，嘴唇却漆紫如茄，明明大睁着眼睛，却好似失明了般，视线没有任何的焦距。

嘴唇上还有血渍未被擦拭干净而留下的污迹。

不过三四个时辰的时间，楚今燃恍惚地想，他娘怎么就变成这番模样了呢。

许是方才听到了潘管事的声音，弥留之际的楚玥终于有了些微反应。

只见她浑浊的眼珠先是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努力聚焦起视线，而后渐渐下移，最终落到了榻边不远处站着的儿子身上。

下一瞬，楚今燃便见哪怕是当年他爹和弟弟去世，都没流下一滴泪的母亲，竟然对着他缓缓流下了泪水。

少年死死盯着她眼尾的那串水迹，心脏不受控制地阵阵紧缩，越来越多的恐惧与无助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身体，令他如几个月前意外溺水时那样，无法呼吸。

片刻后，楚玥动了动手指，而后吃力地冲儿子抬起了手，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喉咙深处开始发出赫赫的不明气音。

然而少年却意外地听懂了。

她在喊自己的名字‘般般’。

楚今燃望着母亲朝自己伸过来的手，直觉得眼前阵阵发黑，甚至出现了几道重影，心脏咚咚直跳，脑中一片空白。

见自家少爷呆愣愣的站在原地，潘管事他还在因百日里的事同他娘置气，当即被气红了眼，直接拉起少年的手搭在了楚玥掌心。

“都这时候了，你还在等什么啊，少爷！”

潘管事的斥责声唤醒了楚今燃的意识，他下意识回握住了自己母亲的手指，却被其冰冷的触感惊得一颤，眼中有什么东西被震落下来，视线清晰了一瞬后重又变得模糊不清。

病榻上的楚玥见状，干涸青紫的唇瓣不断颤动着，好半晌才艰难地自喉中挤出几个字。

“...别、别哭...”

她声音含混，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口中的血沫随着字节的吐出，喷溅得唇边到处都是。

还有更多顺着她的嘴角汩汩流了出来。

看到这一幕，纵使跟在楚玥身边历练十几年，看惯了无数大场面的潘管事，也忍不住心生酸楚，站在一旁泣不成声。

声音呜咽地喊道：“家主......”

楚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握紧儿子的手，想问问他手指怎么这么凉，是不是没吃晚饭，想要给他暖一暖，想要......

想要同他好好说会儿，为白日之事道个歉。

然而楚玥知道，自己恐怕做不到了。

心脏处的疼意越来越剧烈，像是有人拿着无数根锥子在敲，咚咚咚的声音，似极了催命鼓声即将收尾。

楚玥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腔起伏剧烈，原本青黑色的面容几乎是在顷刻间便被涨得通红。

她痛苦至极地呻.吟了几声，嗬嗬地喘.息着，而后越发睁大了双眼，眼球用力到突起。

只为了想再看一眼自己心爱的儿子。

泪水源源不断地自楚玥眼角滑落，顷刻间便浸透了枕巾，心中更是凝聚着万般的担忧与不舍。

她不舍，她的般般今年才十六岁，还那么小那么小。

一想到自己走后他这世上便再无亲人，楚玥便觉得心如刀割。

她不怕死，因为死后便能见到朝思暮想的爱人，死亡意味着痛苦的解脱。

然而她舍不得儿子，般般还那么小，那么可怜，从小失去了阿爹，如今又要失去她这个阿娘，他小小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呢，谁又能替她照顾好他呢？

真的舍不得啊。

她担心，害怕自己走后儿子孤苦无依会嫁不出去，更怕他所嫁非人，没了母家依仗会在婆家尝尽苛责受尽委屈。

担心他会挨打、会穿不上合适喜欢的衣服、会吃不饱饭、会疼会难过、会每次想起她和阿爹的时候都哭着......

楚玥越想眼泪便流得越多，心里难受到五官都扭曲抽搐到了一起。

她真的、真的放不下儿子。

也真的亏欠他太多太多。

然而万般愁绪只在一瞬间，随着生命力的迅速流逝，少年沾满泪水的脸庞就那样一点点地消失在了楚玥的视野中央。

生命的最后，楚玥满怀着愧疚与不舍，强撑着给儿子留下了最后两句话。

“......不、怪......”

“好、好活......”

般般别哭。

娘不怪你。

好好活着。

十五个少年

察觉到掌心忽然一重, 少年身子紧跟着一抖。

他下意识想要抓住母亲失力下垂的手，却不想捞了个空。

少年惊讶地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手掌，觉得有什么东西也顺着指缝哗哗溜走了。

下一瞬，屋中骤然响起了潘管事悲痛的哭喊声。

“家主！”

“家主啊......”

潘管事望着榻上这位自己追随多年的女人, 面上涕泪俱下。

她哭, 不仅是因为自己失去了一位世上难寻的仁主，更是为自己从此少了位人生挚友而难过。

噗通一声, 潘管事重重地跪在了楚玥的榻前, 而后缓缓弯腰，对其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

“您一路走好！”

下辈子, 万不可再活得像今生这般如此痛苦辛劳了。

潘管事的哭声唤回了少年的思绪, 他迟滞抬头，视线自空荡荡的掌心缓慢挪到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