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一直沉浸在母亲离世的悲痛中的楚今燃才察觉到有人靠近，而后艰难地、一点点抬起了头。

头上那顶褐色麻帽随着他的动作逐渐下滑，缓缓露出了他那张被泪水打得漉湿的小脸。

只见少年那双原本圆润灵动的杏眼此刻已被泪水浸得全然透红，如九月榴籽，剔透嫣然。

鸦黑的长睫被泪打湿，一缕缕黏连在一起，在他瞳孔上映出簇簇阴影，遮去了他眸中大半的悲痛，加之哭得绯红鼻尖，更显得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强烈的的破碎与辜然感。

这一幕瞧得张逾无端回忆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年轻时曾看到过的场景。

枝头上，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茶花，因偶遇一场春日的急雨，柔软的花瓣被雨水浇打得凌乱不堪、花叶烂颤。

张逾自己也没料到，时隔二十多年，她竟还能有幸重温一次那时的美景。

望着面前这朵雨中‘白茶花’，张逾心中悸动非常，就连呼吸都不由得急促起来。

最终，她不得不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好以此来遏制自骨缝中源源不断渗出的尖锐洋溢与兴奋，不至于让自己在人前失了态。

待瞧清来者是谁后，楚今燃便又垂下了眼睫，随即，一行清泪顺着他苍白的面颊缓缓流淌下来。

瞧见少年腮边坠着的那清泪，张逾呼吸一滞，下意识想要伸手，却在关键时刻克制住了欲.望。

张逾微微侧眼，余光在瞥见门外似乎有人已经注意到了他们这边后，蓦地变得阴沉无比。

不过随即，她又似想通了什么，阴翳瞬间淡去，重又将目光投降少年面上。

其下潜藏着的，尽是对面前人的势在必得。

猎物已然落进陷阱，逃脱无门。而她作为最优秀的猎手，应当再多些耐心，不差这一时半刻。

张逾手中动作随即一转，自怀中摸出了一块材质上好的锦帕，随后拈起一角，俯身轻柔地为少年沾去了下颌悬着的那滴泪。

楚今燃受惊后退，哭红如碎裂红玉的眼眸里，未消的痛意里又添了几丝警惕与防备。

瞧见他呈现的这番如受惊麋鹿之态，张逾微微眯眼，捏着锦帕的指腹用力到扁平发白。

少顷，她皱眉沉声，声音里满是呵护与关怀。

“般般莫要难过。”

“以后，义母会护你在身边。”

闻言，少年错眼低头，好半晌才声音涩哑地开口，语气平漠中透着疏离。

尾音隐着颤，显然惊惧未消。

“多谢......义母。”

瞧见他这副冷淡模样，张逾眸里并未浮现半分恼怒与失望，相反显得十分期待。

毕竟以后她有的是办法让他换副表情来求自己。

对着她摇尾乞怜。

到那时......

张逾缓缓直起了身，目光移向身旁棺材中静静躺着的楚玥，眼尾微弯。

眼角道道细纹里，每一条都在朝外吐露着毒蛇终于将猎物吞下肚后的餍足与愉悦。

语气又轻又淡，教人辨不清情绪。

“楚妹，一路好走。”

“般般，阿姊会替你照顾好的。”

说罢，张逾抬手将沾染了少年泪水的那角锦帕抵在了鼻下。

跨出灵堂的瞬间，张逾望着头顶朗然的晴空，不由地深深吸了口气。

在从中嗅到了一丝独属于纯洁少年郎的清甜后，她缓缓眯眼。

直觉身心舒畅无比。

真好啊。

她终于又要有，新的金丝雀了。

十六个少爷

待前来吊唁的人全部离府后, 已然过了正午时分。

潘管事遣散了门外所有跪着哭灵的下人，让他们自行下去休息吃饭。

片刻后，梅生捧着一碗素粥走了进来，两只眼睛由于长久的哭灵肿得好似核桃。

对着棺材旁仍长跪不起的少年, 轻声说道：“少爷, 你先起来歇息会儿罢，吃点东西。”

除却昨日清早, 楚今燃已经连续四顿饭水米未尽了。

然而梅生一连唤了两三次, 少年都仿佛没听到般一直低垂着头，没有任何的反应。

只有眼泪时不时自他宽大的麻帽中落下, 发出噼啪轻响。

梅生看得着急, 生怕自家少爷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出问题，随即想要上前再劝几句, 却在迈步的时候被刚好进来的潘管事拦住了。

“你先下去。”

说着, 潘管事径直接过了梅生手上的粥碗, 神情端正又严肃。

梅生不敢忤逆她，只好应了声，而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灵堂。

见所有人都离开后, 潘管事无声叹了口气, 将手上的粥碗放到一旁后，转身缓缓关上了身后的堂门。

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只能依稀听到少年眼泪不断滴落在布料上时发出的滴答声。

望着静静躺在冰冷棺椁里的楚玥尸身，潘管事的双眼逐渐溢满上水意来, 语气歉疚又悲痛地开口。

“家主，您既已去了, 有些事情老潘不想再替您瞒着少爷了。”

她这番话音落下，不远处僵跪在地许久的楚今燃身形终于动了动, 缓缓抬头望向了她。

然而潘管事并未着急继续，而是自一旁寻来了一个炭盆，而后跪着地上，一件一件地烧起楚玥从前穿过的随身衣物来。

自古以来，她们江州便有一个传统，若有人去世，那么世上便不能再留有她的任何物品，否则死者会魂灵难安、日日牵挂。

潘管事不想自家家主走得不安心。

干燥的绸缎匍一投入火中，炭盆中的暗红的火光瞬间大亮，呼呼地炽热燃烧起来。

炙红的火光照亮了潘管事憔悴又疲惫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