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关山(292)
她有时想,这些天在忙什么呢。奔波千里,截杀了一车队的人。
其实只为拿走调兵令。
但为了夺取调兵令,需得灭了在场的所有活口。
严长史叮嘱灭口,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兰州山道的行动,已经是损失最小、最好的结果了。
为什么心里难安?
今天歇脚给足了铜钱,农家在忙着杀鸡招待。隔墙听到农家儿子小声嘀咕:“爹,少杀两只,咱家就这四只母鸡。好歹留一只。全杀了心里难受。”
农家爹在训斥儿子:“人家给了半贯钱,能换多少只鸡!杀了招待贵客,这几只鸡就不算白死,你心疼个啥。安安心心地杀鸡!”
安安心心四个字传进耳朵,分明谈论的事绝不相干,却叫谢明裳心里微微触动。
那日山道上,她一箭重伤信使,抢夺调兵令,下手毫不迟疑。
车上的监军,让她仔细想想,她也会下令杀了。内监无处可去,多半会回返京城。人留着危险。
但中箭昏迷的信使,押送队伍的几名官兵,都不是必死的。
他们失了调兵令,犯下失职死罪,也就背负了杀头的罪名,只会像离群落单的大雁般仓皇飞走,哪会再回京城复命?
放过他们一条性命,就像她半夜睡不着起来吹骨管,并不碍着什么。
只可惜没那许多假设。他们出现在那山道上,就得死。
中原有句人人都耳熟能详的成语:“斩草除根。”
还有很多类似的词语:“防微杜渐”,“未雨绸缪”。
龙椅之上那位天子,使出种种手段对付谢家时,也是这样的想法:“未雨绸缪”,“防微杜渐”。
谢家有没有反心,不重要;提前捏住谢家的七寸,才令天子安心。
这就是京城的处事法子。暗潮涌动,人人自危。
人人自危,所以抢先一步下手,去除隐患,令自己安心。
不论是谁,不只是奸人。任何人,只要他坐镇于暗潮涌动的京城,周围人人都如此行事,“未雨绸缪”,为求自保以伤人,他必然只能如此行事。
做和周围人同样的事,做得更抢先,更狠辣。
三月的谢家,六月的河间王府,在天子眼里,是隐患。
九月山道上,押送调兵令的信使和官兵,在河间王府眼里,同样是隐患。
一阵细微的窒息感涌来。谢明裳把窗户全推开,四野的风哗啦啦冲进破口的窗纸,清新的空气传入鼻腔肺腑。
“戈壁上射杀了鹰,都知道把巢穴里的雏鸟留下。鬣狗猎豹吃饱了,也不会把整片羊群猎杀干净。”
弥漫的炖鸡香气里,她低声咕哝着:
“中原这里倒好,斩草除根。好的坏的草,全给你拔了。”
两名亲兵送饭进屋,一路早混熟了,开玩笑地问:“娘子坐在屋里,又不点灯,黑灯瞎火地一个人嘀咕什么呢。”
谢明裳把声音放大点:“不喜欢京城,不想回去。”
亲兵们都没当真,大乐起来,把一大盆热腾腾的炖鸡端来面前:“王府和谢家都在京城,娘子不回京城,去哪儿呢。”
打开陶瓮盖子,浓郁炖鸡香气直冲鼻下。谢明裳深深地吸了口香气。
窗外几个等食的亲兵抱臂站着说说笑笑,笑声回荡在黄昏宁静的农家小院里。
眼前的画面如此美好,仿佛一阵风,把之前细微的窒息感吹散殆尽。
谢明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早提过了,等京城情况好转,我想出关走走。下次见着你们主上,我再跟他商量一回。”
亲兵笑说:“那有什么难事!等殿下凯旋归来,娘子提什么,殿下都会答应的。”
谢明裳边夹菜边笑说:“真的?我可真要当面跟他提。”
确凿消息是在第二天晌午传来的。
凯旋而归的大军还隔着三四十里路,早有邻镇帮闲的小子撒丫子狂奔回乡报信。
只短短半个时辰,附近十里八乡都听说了。
午后,赶去打探动静的亲兵回返,对着面露期盼的同伴们摇摇头。他远远地看清了大军旗帜。
“并非前锋营旗帜。前线第一批回返的,是中军人马。”
中军主将,那不是裕国公?谢明裳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面如重枣的老脸。
他率先领兵回京?
伤亡惨烈的前锋营被抛在后头?
各种猜测在脑海里闪过,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农
家小院依旧平静,但心境陡变,谁也待不下去了。
“穿戴别露破绽。”
谢明裳叮嘱众人:“我们混在出迎人群里。蹲路边,看一眼。”
*
黑底金边的军旗在旷野大风里猎猎作响。
萧挽风拒绝了附近几个乡郡知县的迎接宴,吩咐原地休整片刻,天黑前行军入固县。
固县,位于京畿界外,却又距离京畿最近的几个县乡之一。
“固县有个驿站,就在前头几里。”顾沛走近马前询问:
“殿下,驿站备的马料好。要不要牵着乌钩去驿站歇一歇?”
萧挽风抬起马鞭,倒转半圈,拿马鞭梢重重敲了下顾沛的脑袋,敲得他龇牙咧嘴。
“说话又没过脑子。”
顾沛:“……得令!兵马不入驿站,直奔固县休整。”